廷尉府。
葉無坷推開牢門的時候,光從他的身后照進這幽暗閉塞的空間。
盤膝坐在牢間里的那個中年男人沒有抬頭,視線始終都停留在那個小窗上。
窗口蹲著兩只雀兒,嘰嘰喳喳的也不知道在聊著什么。
聽起來好像沒什么煩心事,因為這叫聲并不引人焦躁。
雀兒交頭接耳的樣子若仔細看和人也差不多,像是村口兩位上了年紀的婦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在交換著什么心得。
好像還都耳朵不好用似的,一個說話的時候另一個要把耳朵湊過去,等另一個說話的時候,這個也得把耳朵湊過去。
葉無坷沒有打擾中年男人賞鳥,進門之后自己找了個地方坐下安靜等著。
他的到來沒有打擾那個中年男人的安靜,倒是打擾了那對雀兒,撲楞一下,兩只雀兒都飛了。
中年男人輕輕嘆了口氣。
葉無坷此時才開口問:“徐相是聽出它倆聊了些什么?”
徐績哪怕身在牢籠,衣裝也格外整潔頭發也梳的一絲不茍。
他回答了葉無坷的問題。
“兩只雀兒說今年長安的春天來的比去年晚,天氣也比去年這時候冷一些。”
回答之后他看向葉無坷:“恭喜葉部堂再立新功,不出意外的話過幾日朝會就該有旨意,葉部堂年紀輕輕,便能到從二品高位。”
葉無坷道了聲謝。
“徐相應該也快出去了。”
葉無坷道:“溫柔對徐相的攀咬沒有一點實據,廷尉府也就不會一直扣著你。”
徐績笑了笑:“這地方不錯,倒是住習慣了。”
他再次抬頭看向那個小小的窗口。
“在相府住了二十年總是覺得相府不夠大,睡在臥房覺得狹小,走在長廊覺得逼仄,哪怕去了茅廁,也覺得沒那么寬敞。”
“今日添置一些東西沒地方放,就要把一些老舊的東西找地方收起來,若收都沒地方收,就只能丟棄。”
“造書房的時候一而再再而三的讓人擴建,最終擴出來的樣子還是不滿意,哪怕對面說話的人得大聲喊我才能聽到也不滿意。”
“還要特意把椅子做的高些,大些,威嚴些,總覺得宰相的書房要能裝得下江山,不然沒有一品氣象。”
說到這,他的視線從窗口收回來。
“在廷尉府住了這段日子心境倒是大變,一開始覺得這里給宰相府里的狗住,狗都不滿意。”
他笑了笑。
“住久了反而覺得這大小合適,放下一張桌,是人生見閱旅途,放下一張床是人生歸處,來回走幾步就到兩頭是人生苦短,有把椅子能隨時坐下來歇歇就是上天眷顧。”
他抬起手指了指那扇窗:“還有一扇窗,窗內是人間獄,窗外是方寸天,是人生可望不可及。”
他看向葉無坷道:“不知廷尉府是否可以破例,這牢間以后能不能許我常住?”
葉無坷道:“說起來也好玩。”
他也看向那扇窗。
“這天下間最重要的幾件事都不算死規矩,道德,良心,規則,就連法度都不算死規矩。”
“況且是廷尉府昭獄的一個牢間?也許徐相住的久了這里也會有些一品氣象。”
“徐相若是喜歡在這常住我就幫你去問問,未見得就是不能商量的事,就當是租給你了。”
因為葉無坷的話徐績笑了笑。
葉無坷問:“徐相不愿回自己家,是因為現在的家里空蕩?”
徐績道:“相府人多的時候和人少的時候都一樣空蕩,能裝進天下江山的從來都不是一間書房一座宅子。”
葉無坷笑道:“那你心真大。”
徐績也笑。
徐績問葉無坷:“你不是一個得意了就找人炫耀的性子,突然來找我應該是遇到什么不好解的題?”
葉無坷道:“徐相果然不了解我,我真是一個得意了就肯定炫耀的性子。”
徐績只是看著他。
葉無坷看起來有些無奈似的說道:“但徐相還是看準了一半。”
徐績:“哪有憑白來的授業解惑?”
葉無坷:“看來沒束脩,徐相就不解題。”
徐績:“稱不上束脩,你這樣的弟子我不敢收,真收了說不得將來你得意炫耀的時候就會加一條......徐相是我門師,讓我給干了。”
葉無坷哈哈大笑。
他問:“那解題得拿什么換?”
徐績伸出三根手指。
“老酒,花生,酸菜豬肉的水餃。”
葉無坷揉了揉眉角:“這得好幾十個銅錢。”
徐績:“我一直看不準的就是你到底有多摳。”
葉無坷又笑起來,起身:“稍候片刻吧。”
徐績:“老酒得入喉一線,花生得去皮水發,酸菜豬肉的水餃......”
話沒說完,葉無坷回頭看了他一眼。
徐績:“你親手包就好。”
葉無坷撇了撇嘴轉身出去了,徐績的臉上就莫名多了些意味深長的笑容。
葉無坷剛說了他得意就會炫耀,卻不見得意。
徐績這樣老謀深算喜怒無色的,卻得意的顯而易見。
半個時辰之后,一壺老酒,一盤去了紫皮的水泡的有些圓鼓鼓的花生米,再加上一份熱氣騰騰的餃子都在徐績面前了。
葉無坷身上還掛著圍裙,他把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就坐下。
“試試滿意嗎?”
徐績微微點頭。
端起酒聞了聞:“宋莊陳釀,一兩銀子一兩酒。”
沒喝,放下酒杯后夾起來一顆花生米看了看。
“花生泡的時間短了些,佐餃子用也不差這火候。”
夾起來的花生也不吃,又放下。
再夾起一個餃子先是聞了聞,然后輕輕咬開一角,筷子稍稍歪斜,水餃里的湯汁隨即往盤中滴落。
“好,好,好!”
徐績連著說了三聲好,這才把餃子放進嘴里咀嚼。
“這酸菜積的不錯,你的手藝還是你阿爺的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