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局面的發展卻遠遠地出乎了張賢能夠意料之外,比他所能想象的更糟。
白京生帶著人還沒有沖出陳集的時候,解放軍便有一股部隊從側面殺了進來,他們顯然是繞過了陳大興警衛營的阻擊陣地,依然采用的是大縱深,大進攻的猛烈穿插,這種戰術如果對于幾天前的十一師來講,并不可怕,可是此時對于已無心戀戰的這幾千潰兵敗兵來說,無疑就是一個災難。
槍聲剎那間在村莊的各個角落里傳響,就仿佛解放軍有千軍萬馬,無處不行無處不在。
過橋的人越發得慌亂了,剛剛有了些秩序的隊伍,再一次騷亂起來,后面等待過橋的人也不顧橋頭的機槍陣地,蜂擁著擠向橋頭。
此時橋頭處,熊三娃帶著一行人正強力地保護著這個唯一的通道,努力地想要維持好這里的秩序,組成了一道人墻,截住那些試圖沖將過去的官兵,有一個自恃為少校的一一八師軍官,在沖過來的時候,被熊三娃毫不留情地擊斃,在現實的威脅面前,那些慌亂的官兵們,總算是有了一絲的冷靜。
白京生從遠處跑了回來,滿頭是汗,上氣不接著下氣,來到張賢的面前報告著:“師座,不行了,敵人已經攻進了陳集,再不走大家就都走不了了!”
此一出,在張賢身邊的師部指揮人員都有些慌亂了起來。
張賢的心也為之一凜,轉頭看了看已經過河和這些沒有過河的官兵們,忽然有了一種將要覆滅的絕望。
“胡長官過河沒有?”張賢問著身邊的一個副官。
“他已經在吳副司令和梅占元營長的保護下,安全地過橋了!”這個副官連忙答著。
張賢的腦子在飛快地盤算著,此時就算是他能夠過橋,也只能是少部分人,作為長官他當然可以當先地過橋去。但是,隨后呢?如果不炸掉這座橋,那么就算是過了橋,還是一樣會成為共軍的俘虜,此時必須要有壯士斷腕的勇氣了,絕不能再拖拖拉拉,否則誰也過不去。
“好,我們過橋!”張賢終于作出了命令,同時對白京生道:“在我們過橋后,你也要馬上過橋,然后立即將這座橋炸掉!”
白京生點了點頭。
“那么這些沒過橋的人怎么辦?”龍天涯還有一些不甘心,這些人,大部分是他帶出來的一一八師的官兵。
張賢看了他一眼,只能無奈地告訴他:“沒辦法,顧不了了!”
一時之間,不管是龍天涯,還是李現法,以及其他的副官、參謀,都沉默無語了起來。
張賢帶著十一師指揮部及龍天涯、李現法等一一八師的長官們走到了橋頭,熊三娃很自然地命令所有擠向石橋的人讓開路,讓這些官長們先行過去。當下,龍天涯在前,后面跟著眾多的將校,排著隊列走向北淝河的南岸,張賢走在最后,卻沒有上橋,而是在橋頭回望著后面這些一雙雙驚恐而又急盼的眼睛,這些眼睛都是目標一致地盯著自己,他忽然覺得自己無顏以對起來。
“師長!”一個傷員喊了一聲,張賢定睛看是,原來是于得水,于是點了點頭?!皫熼L,你要先嗎?”于得水不識好歹地隨口問了一句,可是面對這一句問話,張賢只覺得自己的臉一下子熱了起來,根本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
后面的人又騷動了起來,有人已經在喊著:“張師長先走了,我們也快跑呀!”這聲音就象是一枚定時炸彈,立即將正煩躁不安等候過橋的人炸開了花,人群再一次地混亂起來,齊齊向橋面上擁來,將熊三娃等人也擠得步步后退。
“哥呀,快走!”熊三娃高喊著,此時的這些長官們也都已經上了橋,只有張賢還留在北面的橋頭。
張賢仿佛不覺,他知道此時還是要先穩定軍心,否則真要混亂起來,大家還是過不了橋。當下,他一抬腿,跳到了橋頭的石欄之上,高出了所有人的半個身子,揮舞著雙臂,高呼著:“大家不要亂,我還沒有走,我正跟大家在一起!”
見到張賢的確是在河的北面,而非過了橋去,眾人這才定下了一顆心來,覺得有了一個定心鼓,剛剛要紛起的混亂,再一次平息下來。
可是,北面的槍聲越發得急了,登上這個橋石欄,張賢也看到了陳集村里處處都有一閃而過的灰布軍服,那是解放軍中原野戰軍的服飾,這與雷霆所穿的黃色軍服不一樣,雷霆屬于華東野戰軍。能夠看到灰布軍服,這說明解放軍中野的部隊已經占領了部分村莊,正向這邊過來。
也許是張賢站得太高,過于顯眼,隨著噠噠的一串槍響,從陳集那邊飛過來一梭子子彈,直向他打來。
“小心!”在張賢還沒有來得及反應的時候,忽然人群中一個身影跳將起來直撲過來,一把將張賢從橋欄上撲倒在地,而那一串子彈卻盡數打到了他的后背。
張賢被摔得頭昏腦脹,熊三娃早已奔了過去,一把扶起了他,當他仔細看時,那個救了他的人,正是與他剛剛答過話的傷兵于得水。
“小于!”張賢起身來撲到了于得水的面前,一把將他抱到了自己的懷里,只是此時,于得水已經被子彈從后面打穿來,胸口滿是鮮血,也不知道有幾處的傷口,他睜著大大的眼睛,張大了嘴,嘴角流著血,艱難地呼吸著,渴望地望著自己的師長。
淚水從張賢的眼眶里奪眶而出,滴滴地落在了于得水這張臟兮兮的臉上。
“師長……你……你說過……你說過要帶大家活著沖出來的!……”于得水斷斷續續地說著幾天前張賢曾經答應過他的話,張賢使勁地點著頭,那個時候他的話只不過是為了穩定軍心,其實他自己也知道,那是一種欺騙?!拔覀儧_出來了……可是……我……我就要死了!”他說著,話語里滿含著對生的渴望。
一時之間,張賢只覺得自己的心已經碎了,淚水如雨一下直流而下,再也無法停歇。
于得水沒有再說下去,到死的時候,他的眼睛還一直睜著……
白京生與沙長海帶著人從陳集退了出來,來到了石橋邊上,張賢的懷里還抱著于得水的尸體,正呆呆得發著愣。
“師座,快走,陳大興的警衛營被打散了,敵人已經打過來了!”白京生連忙催促著。
張賢緩緩地放下了于得水的尸體,放眼看著這一大堆乞望著自己的眼神,這些士兵并不懂什么政治斗爭,更不懂什么成仁取義,他們只希望自己能夠活下去,哪怕是如狗一樣地殘喘!他們把自己當成了他們的救星,而他作為他們的師長,怎么能夠忍心棄之不顧呢?
忽然之間,張賢作出了一個他有生以來覺得十分正確,同時也再沒有后悔過的決定。當下,心里已然平靜了下來,擦去了還淌在臉上的淚,十分鎮定地道:“老白,你跟沙團長帶著三十一團和三十二團的人先走,我再等一等!”
“師座,還是你先走,我們來掩護!”白京生堅持著。
“這是命令!”張賢的語氣嚴肅了起來。
白京生愣了一下,還是沒有動。
“如果我先走,那么你們誰也走不了!”張賢低聲地告訴白京生,同時指了指前面上千雙的眼光,告訴他:“這些人如果看到我離開,必定會一齊擁塞這座橋的?!?
白京生這才明白了張賢的用意,他以為張賢是要讓他和沙長海帶著人過橋后,他再跟著過去,然后再炸掉橋。當下點了點頭,與沙長海招呼著三十一團與三十二團總共加起來不到五百人的殘余,迅速地沖過橋去。
“哥,我們也走吧!”熊三娃緊催著張賢。
張賢望了他一眼,這才告訴他:“三娃,我不準備過橋了,我要為這里的上千人負責,你快隨著白團長去吧!”
熊三娃猛然一怔,馬上明白了張賢的用意,卻同樣以堅決地語氣答著:“哥,我們兩個從來就是一在起的,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你不走,我也不走!”
張賢點了點頭,雖然說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但還是很受感動,看看橋面上再無人通過,張賢當即下達了一個命令:“三娃,炸橋!”
“是!”熊三娃響亮地回答著。
隨著“轟”一聲巨響,這座連結北淝河南北兩岸的石橋從中間被炸開來,石塊與泥土紛紛滾落到靜靜流淌的河水中,騰起了一團煙霧。
這一聲巨響,將河北岸所有人的希望全部化成了泡影。
已然跑過橋去的白京生、沙長海與姚昱等人這才如夢方醒,齊齊跪倒在了河岸之上,放聲痛哭著對著河的北岸叩下頭去……
陳大興還帶著警衛營殘存的一百多人奮力堅守著陳集的南面村口幾幢院落,他知道這個時候,只要是自己一放棄,那么那些還滯留在河岸上成千的同袍都將成為敵人的俘虜,但是他也非常清楚,這最后陣地的攻破只是遲早的事,他只希望自己能夠多堅守一會兒,那樣就可以多一些人過河。
可是,隨著身后傳來的一聲巨響,令陳大興也蒙了起來,不明白那邊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也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向他通報著,說是張師長帶著幾個人過來了。
“什么?張師長還沒有過河?”一聽到這話,陳大興不由得急跳了起來,他苦苦支撐到現在,其實就是為了給張賢多一些時間,能夠成功逃脫。
“大興,命令大家先不開火,我要親自去跟共軍談判!”張賢已然來到了陳大興的身后,鎮定自若地命令著他。
陳大興愣了愣,忽然明白了張賢的意思,他不再出一,揮了揮手,讓大家停止射擊。
陣前,熊三娃已經扯開嗓子對著對面喊了起來:“對面的共軍聽著,不要開槍!我們師長要跟你們的長官談一下!”
這聲音果然出了奇效,那邊還噠噠的機槍聲頓時停歇了下來,一時之間,整個陳集一片得寂靜,鴉雀無聲,讓人感覺這里仿佛成了一座死村。
半天之后,對面終于傳來了一聲應答:“可以,你們的師長是誰?”
熊三娃回頭看著張賢,張賢直接走到了前面來,朗聲答著:“鄙人,國民革命軍第十八軍第十一師少將師長——張賢!”
對面再一次沉默了起來,隨之卻發出了一片的歡呼,那是一種勝利的喜悅,顯然對于這個名字,他們并不陌生。
“好!叫他過來!”對面再一次傳來了聲音。
張賢整了整自己的軍大衣,又正了正自己的軍帽,抖了抖身上的灰塵,邁步就要走出掩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