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一件雜花青袍公服的李昌時隨著郭允厚進入文華殿的院子時,他便感受到了路上相遇官員的注視。
顯然像他這樣品階且又不是官的官員,以往很少會被皇帝所召見,因此這些官員看到他跟在郭允厚身后,向著文華殿一路直行,都不覺有些意外。
低著頭看著郭允厚腳后跟平靜的行走的李昌時,對于這些官員的目光仿佛毫無感知,但是他行走間有些僵硬的步伐,卻泄露了他現在的內心顯然并不是看起來那么平靜。
李昌時是通州人,祖上是永樂年間從江西遷移到北京的,不久之后李家一位先祖便入了公門,李家也成為了世襲吏員的家族。
大明朝的吏員,是朝廷同百姓之間最為直接的聯系,朝廷頒發的各種政策都需要他們去一一執行,因此在普通百姓眼中,這些同他們經常接觸的吏員便代表著朝廷,而哪些高高在上難以接觸的官員,他們平日里只同士紳階層打交道,反而很少被百姓所關注。
正因為吏員所處的微妙地位,和百姓的普遍認知,使得這些吏員們可以隨意歪曲朝廷的政策,從而從百姓身上榨取利益。而他們自己則借著對于朝廷政策的熟悉,替自家或是親友免去各種應盡的義務。
不過大明朝的吏員雖然有著這些好處,但是在明初時,只要稍有資產的人家都不愿意讓家人擔任吏員,因為吏員的地位實在是太低。在洪武帝的規定下,吏員的地位同娼優相等,擔任吏員的人,連參與科舉的資格都沒有。
也就是說一旦某人入了吏途,除非有人幫助,否則基本就無法憑借自己的能力脫身。是以吏又被稱之為吏役。
明初的吏員來源,主要是官府僉充、罰充,由官府挑選五丁以上的人家,腿腳強健又會讀書寫字,且為務農之家的人員充任,或是舉人、生員因為犯錯而被罰。前者大約就要干上一輩子,而后者則還有機會脫離吏途。
到了現在,則吏員大多出自告納和官員點選,且大多數只有一個吏員的名分,并沒有實際職務。之所以會出現這種奇特的狀況,完全是在于,吏員雖然地位低下,但是他可以免去其他勞役。
鄉間有產之家,如果出不了一名讀書人,便會退而求其次,花錢買上一個吏員的身份,以保住家產。當然吏員之間也是要區分高下的,驛站的吏員最下,其次則為州縣,至于李昌時曾經擔任的六部吏員,則屬于高級吏員,隱形的權力比之偏遠之地的州縣縣令并不差上多少。
但是這種隱形的權力并不是可以拿出來炫耀的東西,而他們的身份也決定了,現在的職位差不多便已經算是到頭了,他們干的好未必有獎賞,但是干壞了一件事到有可能失去現在的職位。
這種多做多錯,不做不錯的獎懶罰勤規則,自然是培養不出什么好人出來的。李昌時能夠在擔任吏員的期間,只收些陋規而沒有大肆**庫房內的物資,便已經從一干壞事的通州庫房官吏中脫穎而出了。
當然對于李昌時這種出身公門世家的吏員來說,庫房其他同僚那種明目張膽的**侵占庫房物資手段,他實在是看不上眼。對于家學淵博的他來說,這種撈錢的手段不僅風險太大,技術含量太低,而且所得大部分都要貢獻給上司,要是遇到戶部查庫,又要被拋出來頂罪,實在是太不劃算。
李家歷代擔任戶部管庫的一名吏員,在如何利用庫房物資獲取利益的手段上,早就形成了一整套隱秘而有效的手段。因此李昌時才能坦然的應對戶部的查賬,而庫房內也沒有短缺數目。
但是他沒想到的是,他居然因此獲得了皇帝點名嘉獎,從一名吏員提拔成了一位戶部六品主事。李昌時的家族多年擔任吏員,就連戶部庫吏也擔任了快有4代人了。可以說家資極為豐厚,如果不是顧及到自家的身份,他家能夠買下的田產絕不會遜色于通州寥寥幾名最大的地主。
現年38歲的李昌時,正處于人生最為精力旺盛的時節。他平日里并無其他愛好,只是喜歡研究些數學問題。這也是因為,李家祖上制定了嚴苛的家規,不許自家子弟沾染賭、嫖之類的惡習,但是可以把學習數學作為個人愛好。
李家祖上擔任吏員時親眼看到過,不少大戶人家的子弟,都是先被同僚引誘染上了這等惡習之后,便開始步入圈套,最終弄得家門衰敗。而同僚好于此道者,也同樣沒什么好下場,因此便給家人留下了這條家規。
而至于把數學當做個人愛好,則是因為作為一名吏員不能不掌握數學,否則自己管理的賬目錢糧一旦出現了漏洞,便是破家之禍。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李昌時大約將會作為一名做事中規中矩的吏員,同自己的父輩一樣安安穩穩的度過自己的人生,如果沒有后金入關的意外發生的話。
不過崇禎元年的戶部通州庫房案件,打破了他平靜的生活,讓他從一個平庸生活中陡然跳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