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方徹很早就起來了，而且看起來，滿臉紅光，精神奕奕，容光煥發。
笑容可親，還帶著些離別的感傷。
木林遠等人專門觀察了一下方徹的面貌，都是放下心來。
看來教主昨夜的開導起了作用了，夜魔已經度過了這一層心理的難關。
真心的不容易。
印神宮都有些意外，眼睛在方徹臉上轉了一圈，笑道：“喲，想明白了？”
方徹汗顏一笑，道：“師父您……就別取笑我了。彼此立場相對，本就是生死之敵。說一句難聽的話，若是我落到他們手里，他們把我千刀萬剮都是輕的。沒什么想明白想不明白的，這種事，根本不用想。”
印神宮淡淡一笑，道：“那就好。”
表面平淡，心里卻很是欣慰。
方徹道：“弟子還是年輕，容易感情用事，以后若是有什么行差步錯，還望師父再次多多提醒。不用顧慮我感受啥的，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是太幼稚了。”
印神宮緩緩點頭：“好。”
木林遠笑了笑，道：“你現在想的比誰都明白，還提醒什么？少來賣乖。”
方徹嘿嘿一笑：“二師父您怎么知道我是在賣乖？”
四人一起笑：“我們也是從你這么大過來的，你心里什么想法，我們不知道？伱們以為我們四個混了一輩子，真的連年輕人怎么想的都不知道了？”
方徹赧然一笑：“厲害厲害，姜還是老的辣啊。”
然后道：“師父稍等，我去把東西拿出來。”
說著轉身進入書房。
木林遠一頭霧水：“啥東西？”
印神宮捋著胡子，道：“這小子為了迎接咱們，將他手下那幫總部世家的小家伙，都敲詐勒索了一頓，說要給咱們送禮物。”
三人頓時笑噴：“還有這等操作？”
說話間方徹走出來，一臉笑容，手里提著四個大包裹。
“弟子小小心意，還請師父和二師父三師父四師父收下。”
印神宮等人連看都不看，就直接拿在手里，哈哈一笑：“那我們就收下了。”
對于四人來說，里面無論是什么東西，都無所謂。
畢竟是徒弟的一番心意。
隨即印神宮殷殷叮囑：“一定要搞好分舵，總部的驗收，極有可能這個月就會下來，也有可能是下個月，最遲不超過三個月。”
“或者是明察，或者是暗訪。但必然會來！”
“所以，無論如何，在最近三個月之中，一定要注意！一定要保證，不能出任何事情！”
方徹滿口答應。
四個老魔頭終于飄然而去。
……
四個老魔頭很快就出了白云洲。
走在了曠野間。
都是精神很振奮。
木林遠也終于松了口氣，對印神宮道：“教主，這次，真的太激烈啊。”
如今事情已經過去，印神宮也不再端著，頷首道：“現在想起來，的確是……有點過激了。”
“幸虧夜魔承受力強，否則……真要是心里轉不過彎，那也麻煩。”
侯方道：“若是一般教眾，區區一個武侯，轉不過彎就轉不過彎，無所謂，但是夜魔，現在卻如同咱們的孩子一般，如此逼迫，有點過了。”
錢三江連連點頭：“就是就是。”
印神宮嘆息一聲：“在逼著他殺人之后，就有點后悔。尤其是晚上聽到這是他培養的心腹，就更加后悔。但是后悔終究無用，人已經死了。”
木林遠擔心的道：“教主，以后可不能再這么無端猜疑了……”
印神宮臉色一變，道：“什么叫做無端猜疑？我這是考驗，也是夜魔此一生道路的必然。他將來，無論如何也要走這一步的；這一關，也是必須要過的一關，跟猜疑有什么關系。”
三人苦笑點頭，心中暗嘆。
這番你若不是因為猜疑，何苦搞出來這個？
你若不是因為猜疑，恐怕我們三個要搞考驗你都會攔著護著！
但三人也真正感覺到，印神宮心中對方徹的懷疑，已經是完全都沒有了。
所以三人也算是放了心，不再說這件事。
印神宮道：“你們說，在逼著他成親的那晚上，夜魔說的那些話，你們怎么看？”
“夜魔說的那些話？”
木林遠愣了愣，隨即想起來。
是夜魔說的那些不想做一心教教主的話。
沉吟道：“我覺得，不像是假話，教主看呢？”
印神宮有些苦惱道：“我也覺得不像是假的，但是這樣老夫才不爽，他連一心教的教主都不想做，那老夫兩腿一蹬之后傳給誰去？難道這一生成果，最終要便宜別人？”
三人面如重棗，不想說話。
之前你擔心你徒弟弄你，搶了你的教主之位，才搞出來這么多事。
現在可倒好。
居然又開始發愁他不當教主了！
真是無語至極。
但印神宮也沒辦法，他的位置，還真的必須要考慮這些事——擔心被徒弟搶，也擔心徒弟不要！
就這么矛盾。
和錢三江等人不同，為何印神宮會苛刻，木林遠三人卻不會？便是因為木林遠三人對‘印神宮弟子’的這個身份的看重。
除了對夜魔的真心喜歡之外，其他更多的是……夜魔極有可能是下一代一心教的掌舵人；也就是說，三人未來要輔佐的主子。
這心態自然是不一樣的。
“你們怎么不說話？”印神宮不滿的問道。
“教主，這件事吧，還是要走著看。”
木林遠斟酌著說道：“夜魔現在少年心高氣傲，而且，又結識了總部的關系，所以眼界很高，這是必然的。不想做下屬教派教主，想要到總教的高處看看風光，也是情理之中。”
印神宮緩緩點頭。
這話說得對。
“而且他資質超群，天驕之材。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信心，也是必然。”
木林遠道：“但是，事情發展，未必就全按照打算來。未來風云，波瀾詭譎；誰也說不準，夜魔最終能到哪一步。”
印神宮默默點頭。
“換句話說，若是夜魔付出了無數努力，依然無法沖到總部，那么到那時候，一心教就是教主為他準備的一條后路。”
“到那時候，恐怕還真的要來搶教主的位置了。”木林遠嘿嘿一笑。
印神宮摸摸鼻子，哼了一聲。
“但若是夜魔沖上去了，那么一心教就是他的助力。到時候恐怕教主還要在一心教的教主位置上，為徒弟多干幾年，多下點力氣了，哈哈哈……”
木林遠笑起來。
印神宮忍不住也笑起來，道：“特么的，你們還盼望著這家伙當我的上司？”
隨即他沉吟著，說道：“……但愿真的有那天吧。”
木林遠笑了笑，道：“教主，屬下有一句不大好聽的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說吧。”
印神宮現在心情極好。
“咱們關起門說自家話，教主您走到今天，基本已經是走到了您的巔峰了。再往上走，最多，也就是將一心教發展到一級教派，就上無可上。最多，到總部當個閑職，或者做個某堂口的副職，此生也就這樣了。但那樣，還不如留在一心教當教主。”
木林遠說的話，讓印神宮臉色有些發黑，但卻沒有反駁。
這也是他心里思量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事情。
他知道木林遠說的沒錯。
“而教主在總部的關系，包括教主的門派，包括老祖……屬下說句大不敬的話，其實對教主，沒怎么放在心上。通過任中原貝明心的事情，再有咱們一心教養蠱成神得了第一卻被封禁這么久沒人為咱們出聲的事情就可以看出來，這種助力，有不如無。”
木林遠說的話，讓印神宮緩緩點頭，面目陰鷙起來。
這是他心中目前最大的兩根刺！
這幾百年送禮，堆成幾座山都夠了，卻半點水花沒翻起來，半點回饋都沒有見到，最難的時候，甚至連吭一聲的都沒。
明知道自己即將被拉下馬，居然連個提醒都沒！
印神宮心里的這兩根刺已經快要爆炸了。
“但是夜魔現在……與雁副總教主的孫女，辰副總教主的后人……聯系都不錯。未來成就，不可限量。教主真不如，用一心教的資源，來把夜魔推上去。就算是夜魔想要做一心教教主，但是在總部這個希望還存在的時候，也不能讓他做！”
“一旦夜魔上去了，等他地位穩固之后，一心教……到了那個時候，對教主來說……呵呵。”
印神宮沉思著。
良久，道：“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木林遠知道自己說的話，他已經聽了進去。
頓時就笑了笑，不再繼續說了。
既然印神宮認可，那么自己剩下的大段話，就可以省略了。
印神宮哈哈一笑，道：“看看夜魔給咱們準備的禮物，都是什么？”
說著率先將包裹拿在手中。
其他三人也是哈哈一笑，紛紛查看。
印神宮翻看一遍，感慨道：“夜魔也算是有心了，都是各大家族的獨特資源，雖然也未必多珍貴，卻是咱們平時見不到的東西，那些家族獨享的。”
木林遠笑了笑，道：“我們這邊倒是尋常，都是一些茶葉啥的，但是卻每人有一顆丹云神丹。”
說著，拿出來一個小玉瓶。里面一顆丹藥。霧氣氤氳，在瓶中升騰。
錢三江和侯方也都是有一顆，三人臉上，全是一片震撼。
還有至極的欣慰。
“老夫卻沒有。”印神宮搖頭嘆息，很是做作的說道：“這小子還是偏心了。”
三人呵呵冷笑。
教主這嘚瑟的都快上天了，你都尊級高階了，給你這個你也用不上。
但三人還是心里一片溫暖：“夜魔有心了。”
侯方感嘆：“這是一人給了我們一條命啊。”
丹云神丹這種好東西，向來是總部的資源，就連印神宮也沒有。就算是賞賜，每次也是一顆頂天。
等到尊級之后，需要的就是尊級的神丹，但是尊級的丹云神丹……印神宮還沒見到過一次……
所以三人都是珍而重之的藏了起來。
一臉愜意。
印神宮莫名的有點光火。
這三個老東西沾我徒弟的光，太多了！
哼了一聲，黑著臉道：“別嘚瑟了，走吧！”
“教主吃醋了！哈哈哈哈……”
三人心情舒暢的大笑，同時飛身而起，跟印神宮一路前行而去。
“教主，夜魔新婚您的賀禮那句話，真是將我嚇了一跳。”木林遠在說話。
印神宮：“這小子，終究沒有讓我失望。”
終究沒失望？
木林遠本是滿臉歡笑，滿心歡喜，但在聽了這句話之后，卻是陡然心中一震，一股寒意直升上來。
但他什么都沒說，笑著跟隨印神宮，沒入山林之中。
……
賢士居。
看到四人出了大門就無影無蹤，方徹依依不舍的臉不變。
滿臉不舍的眺望一會之后才回轉書房。
拿出一本書，靜靜的看著。
一直到半個時辰之后，微笑的臉，才終于緩緩化作一片僵硬。
危機過去了。
印神宮等人也是真的走了。
走遠了。
方徹渾身才如同散了架一般的癱了下來。
印神宮在這里的時候，他甚至都不能悲傷。
他早知道會有這一天，而且也做好了準備，但是，事到臨頭，卻依然接受不了。
在那樣的情況下，左光烈十個人，必死無疑。
他們已經被印神宮抓過去了。
自己出手還是不出手，左光烈他們都是沒有半點生還的希望。
這個道理，方徹明白。
但他依然無法接受自己親手殺死他們的事實。
無數的理由，都難掩心中的愧疚，千萬個借口，不能撫平心中的難受。
“哎……”
方徹長長嘆口氣，兩眼無神的看著房頂。
夜夢小心翼翼的走進來，走到方徹身邊，關切問道：“到底……是怎么了？”
伸手幫他按摩太陽穴，輕輕揉著。
方徹一伸手，將她柔軟的身體抱在自己懷里，感受著彼此身體的溫度，才感覺有了活在人間的感覺。
剛才與印神宮等在一起，雖然陽光明媚，但方徹也感覺如同是鬼蜮之中。
他靜靜的將臉埋在夜夢秀發之中，輕輕嘆息：“我殺人了。”
殺人？
夜夢都愣住了，你不天天都在殺人嗎？
“我殺了鎮守大殿的人。天天在一起的人。十個！”
方徹身子顫抖了一下：“十個！”
夜夢楞了一下。
一時間不知道怎么說才好。
昨夜一夜的顫栗，今天如此的低沉，是為了這個？
她心里驟然變的很復雜。
良久后，才道：“我不知道說什么……”
“什么都不用說。”
方徹疲憊的閉著眼睛，喃喃道：“我只是個魔頭，殺鎮守者，也很正常。”
……
這一天，方徹沒有去上值。
他在家里蒙頭睡了一天。
無數次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
無數次，左光烈都在夢中問他：“為什么殺我？”
方徹在夢中一不發。
我是臥底。
咱們是一邊的。
我為了未來。
我為了全人類，全大陸……
你們被印神宮抓住，本就活不成了。
這些理由，他一個字都沒說，沒有為自己辯解任何一句。
就算在夢中，也不能泄密。
萬一說夢話呢？
更何況，就算是一億理由，也只是理由而已。
理由不能掩蓋事實。
他煎熬著，痛苦著，內疚著……
他現在突然很想念東方三三，很想很想。
非常想要和他說說話，聊聊天，將自己的感受，說給他聽。
把自己的痛苦和崩潰，說給他聽。
因為整個大陸，這些話，他只能說給東方三三。其他任何人，都不行！
夜夢也是守護者的一員，而且現在還是自己的枕邊人，但是也不能說。
他還想要質問東方三三：你不是說過，給我幾個內奸名單讓我殺的嗎？
為什么到現在還不給我？
方徹從沒想過會這么難受，他從一開始就決定了要走這條路，但這一刻，卻有些后悔了。
殺自己人！
這種感覺，讓他瘋狂！
最后方徹終于左光烈不再出現，他做了另外的一個夢。
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匹孤狼。
天地之間，茫茫瀚海沙漠，無邊叢林雪地，只有自己孑然一身，走在空曠蒼茫的大地上。
從生到死，跟著自己的，就只有自己的影子。
孤獨的奔跑，搏殺，寂寞的舔砥傷口。
“好寂寞呀……”
他聽到自己在嘆息。
嘆息聲也很快消泯于風中。
誰都沒有聽見。
……
夜魔在白云洲出現，而且出手就殺了鎮守大殿十個人！
十個執事，其中包括一位金星執事，一劍斃命。
這個消息，如同長了翅膀，傳了出去。
東南十七洲鎮守大殿，東南總部。
甚至包括守護者總部，都知道了這個消息。
瞬間掀起軒然大波。
鎮守者身死，其實是很平常的事，每天都有無數人戰死。但是，不平常的是，殺死他們的人，乃是夜魔。
而夜魔，是所有人公認的唯我正教年輕一輩的第一魔頭！
他出手，代表著他真正開始對鎮守者下手。
一般的魔教中人破壞力沒這么大，但是夜魔成長起來，卻是一大威脅！
各大洲都開始風聲鶴唳。
命令如出一轍：殺夜魔！
總部。
東方三三看著情報，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三則消息。
印神宮進入了東南。
夜魔殺了十個鎮守者。
印神宮離開了白云洲。
“終于，還是走到這一步了嗎？被逼著殺自己人，是不是特別難受？”
他緩步走到窗前，眼睛從窗子睛從窗子看出去，那是白云洲的方向。
他的眼中全是憂慮。
“莫要怪我沒給你送人殺。”
東方三三喃喃的說道：“因為……這是你必須要過的一關。這一關，對你，對大陸，都至關緊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