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起了雨。
雨水淅瀝,打在小院里新種的芭蕉葉上,聲聲蕭瑟。
陸瞳做了一個夢。
夢里,她回到了常武縣陸家的宅子,正是臘月,逼近年關,風雪脈脈。陸柔從宅子里走出來。
長姐分明還是少女模樣,卻梳了一個婦人頭,穿件梅子青色的素絨繡花小襖,俏麗溫柔一如往昔。
陸柔見了她,便伸手來拉陸瞳的手,嘴里嗔道:"你這丫頭又跑哪兒皮去了娘在家叫了半日也不見回答,仔細爹知道了又要說你。等下要貼紅字了,陸謙正寫著,你快來換件衣裳。"
她混混沌沌,順從地被陸柔牽著往屋里走去,聽得陸柔在前面低聲說:"你這一去就是許久,這么些年來,姐姐一直把那簪子給你留著,得虧回來了……"
簪子
什么簪子
陸柔為何說她一去就是多年,她去哪兒了
恍若一聲驚雷炸響耳邊,陸瞳猛地睜開眼。
屋里燈火暈黃,黑沉沉的天里,只有雨水滴滴答答。
她慢慢從床上坐起身來,再難入夢,只默默地望著那燈黃,一直等到天亮。
待等到天亮,銀箏也起了榻。二人將醫館大門打開,沒過多久,杜長卿和阿城也來了。
春既進了尾聲,又接連下了幾場雨,來買藥茶的人便少了些,正是清晨,店鋪里有些冷清。
杜長卿泡了壺熱茶,使喚阿城買了兩個燙餅來吃,權當早飯。
陸瞳走到他跟前,道:"杜掌柜,我想同你借點銀子。"
杜長卿一口餅差點噎在嗓子里,好容易將餅子咽了下去,這才看向陸瞳:"你說什么"
"我想向杜掌柜借點銀子。"陸瞳道:"與你打欠契,過些日子就還你。"
杜長卿上上下下將她打量一番,哼了一聲,越過她往里走,不多時,又從藥柜底下摸出一把鑰匙,不知從哪翻出一個匣子來遞給陸瞳。
銀箏覷著那匣子,試探地問:"這是……"
杜長卿沒好氣道:"前幾日我就算過了,這兩月來,刨去材料,春水生凈賺兩百兩銀子。陸大夫,雖然你的月給是二兩銀子,不過我也不是占你便宜之人,再者你替我教訓了白守義那個老王八蛋,本掌柜很欣賞。這一百兩是給你的分成。"他艱難地將自己目光從匣子上移開,很心痛似的,"也不必給我打什么欠契。日后再多做幾味這樣的藥茶,就算回報了。"
陸瞳意外,這人平日里對銀子斤斤計較,沒想到這時候竟很爽快,難怪能將偌大一副家產敗得精光。
她看向杜長卿:"多謝。"
杜長卿擺了擺手,只顧埋頭繼續吃餅子。
銀箏微微松了口氣。
許是莫名其妙少了一百兩銀子,雖表面裝作爽快,心中到底還是難受,這一日的杜長卿很有些郁郁。傍晚天色還未暗下來,自己先帶著阿城回去了。
銀箏把大門關上,回到藥鋪里間的小院,陸瞳已經換好了衣裳。
衣裳是件半舊的藕灰色素面夾袍,男子款式,是銀箏從廟口賣舊衣的婦人手中收的。陸瞳將長發挽成男子發髻,只粗粗用根竹簪綰了,她生得單柔動人,這樣男子打扮,越發顯得白凈標致,一眼就能瞧出女子身份。
銀箏搖頭笑道:"還得涂涂粉遮掩下才行。"
又胡亂涂了些脂粉,天色已近全黑。銀箏見外頭店鋪的大門不知何時被人掛上了一抹蓬草,便對陸瞳道:"姑娘,可以走了。"
陸瞳點頭,拿起豎在墻角的竹骨傘,同銀箏一起出了門。
……
春雨清寒,總似離人低泣。
城南卻很熱鬧。
落月橋下,畫船蕭鼓,往來不絕。橋欄系著幾百盞牛角燈,如點點銀珠,將河面照得光耀燦爛。
轉過坊口,有一清河街,因地處坊間,一條街全是茶館酒肆、賭坊花樓,達官顯宦、貴游子弟常在此通飲達旦,或是會酒觀花。晴夜時有煙火蔽天,處處燈光如晝,一派太平盛景風流。
今夜也是一樣。
一輛馬車在遇仙樓前停了下來。
從馬車上下來個身穿織金云緞夾衣的年輕人,面容如珠玉俊美。他身姿筆挺,并未擎傘,低風細雨中,徑自進了酒樓。
遇仙樓中一片熱鬧。處處酒招繡帶,影拂香風。姑娘們身上胭脂香氣混著酒香,將這寂寥雨夜暖得再沒半點寒意。一樓的花廳里,有梨園子弟在唱《點絳唇》。
倒是十足的溫柔鄉、富貴場。
俊美青年進了樓里,有紅妝麗人見他錦衣華服,儀容出眾,遂裊裊盈盈地朝這頭走來,伸手欲來挽這青年的手,卻被身側好友拉了一把,聽得小聲提醒:"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