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平靜如流水般過去,醫館門口的這點小意外,并未被陸瞳放在心上。
轉眼就是立秋。
陸瞳每日依舊很忙,進了秋日,來買"纖纖"的人少了許多,但買"折桂令"的人卻多了起來。
"折桂令"是陸瞳新制的一味藥茶。
再過不了多久,八月初一是梁朝的秋闈,儒生下科前難免緊張,一些人就去醫館買些明目清心的藥茶以振精神。陸瞳順勢做了一味新藥茶,名叫"折桂令",取"蟾宮折桂"的吉兆。
新藥茶雖配得不如"春水生"和"纖纖"驚艷,但沖這名字,還是有大把大把讀書人前來購買——每年這時候,萬恩寺上求學業的佛殿都快被擠垮了,大事臨門時,信吉兆的人比不信吉兆的人多得多。
陸瞳把兩包紅紙包好的折桂令交給銀箏:"這個送到鮮魚行的吳有才家中。"
鮮魚行的吳有才次次落第,時時下場,陸瞳猜測他也會參加今年的秋試,特意為他留了幾包。
銀箏應了,接過藥茶就要出門,被阿城追上來攔住:"銀箏姑娘等等。"
"怎么了"
"現在去見吳大哥,恐怕不是時候。"
陸瞳一頓,看向阿城:"可是出了什么事"
"您還不知道嗎"小伙計撓了撓頭,"吳大哥的母親……前天夜里走了。"
……
夜里天氣涼爽了許多。
立秋后,常有一陣一陣的小雨,入夜后時有涼風,吹在人身上,生出幾分清寒,好似一夜間就冷了下來。
院中清寂如水,檐下燈籠的光朦朦朧朧,灑下一片照在院中人臉上。
年輕姑娘坐在石桌前,用力搗著面前銀色罐子,秋風拂過她發梢,將那張臉映得格外柔和皎潔。
銀箏坐在杌子上,一邊疊著手中絲絹,一邊看著正搗藥的陸瞳出神。
白日里阿城說起吳秀才母親的喪訊,銀箏還以為陸瞳會去瞧一瞧吳秀才,畢竟這些日子,陸瞳隔段日子就讓銀箏給吳秀才送些溫養藥材,看上去對吳秀才母親的病情頗上心。
雖然并不理解為何陸瞳要對一個貧苦儒生另眼相待,但銀箏看得分明,陸瞳是真心關心吳秀才家中景況。然而直到現在,陸瞳也沒有提起過要去看望吳秀才,甚至連挽金也沒送——連杜長卿都送了兩匹絹帛。
不應該啊,難道是另有打算
心中這般胡思亂想著,銀箏手上動作漸漸慢了下來,紗帕落在地上也沒發現。
倒是陸瞳看了她一眼,問:"怎么了"
銀箏一個激靈回神,忙撿起地上紗帕,到嘴的"吳秀才"三個字咽了回去,想了想,伸手指向檐下的一簇螢火:"我剛剛在想,京城里的螢火蟲真是漂亮。"
陸瞳瞥了檐下一眼,在那里,一團碧色螢點在夜里明明暗暗。
這是阿城逮來的螢火蟲。
小孩兒淘氣,央銀箏用細紗線縫了個四角包,四角都綴了細碎風鈴,將捉來的螢蟲全放了進去,掛在檐角,一到夜里,熠熠生光,真有點《晉書》中所夏月集螢映雪之感。
可惜這里沒有讀書人。
銀箏笑著問陸瞳:"姑娘家鄉也有螢蟲嗎"
陸瞳搖了搖頭。
常武縣貧遠,她小時候只在書里見過螢蟲。
不過,落梅峰上螢蟲卻很多。
許是因為在山上,地勢高涼,一過大暑一候,腐草為螢,整個山頭都是碧光。
她在墳崗里替蕓娘尋試藥的死囚尸體時,常在亂草間看到一大團一大團的迷離冷光,若鬼火塋塋。
那時她倒沒有半分覺得詩意浪漫之類的想法,只覺詭異,恨不得將雙眼閉上趕緊逃開。
沒料到如今再看這掛在檐下的螢蟲囊袋,竟會有恍若隔世之感。
銀箏將最后一方絲帕疊好,也不起身,索性托腮看陸瞳搗藥。陸瞳的小藥錘落在銀質藥罐上,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在靜寂夜里分外清晰。
陸瞳有兩只藥罐,用木藥罐時多,用銀藥罐時少。今日她用的是銀藥罐,罐子上刻滿繁復花紋,月光落上去,銀光閃爍,寶色輝煌。
陸瞳落下最后一錘,把藥錘留在罐子里,銀箏知道她這是做完了。
陸瞳抱著罐子起身,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在院子里逡巡一轉,目光最終落到角落里半人高的竹筐之上。
她走過去,打開竹筐,從竹筐里拎出一只眼圈烏黑的白兔子來。
兔子是前些日子杜長卿買的,說是在官巷肉鋪里看見有姑娘在賣兔子,姑娘長得清秀身世凄苦,杜長卿憐憫心一起,就把那一筐兔子全買了回來。
買回來后這些兔子也不知如何處理,銀箏和香草不會做兔肉,索性就養在院子里,夏蓉蓉和香草每日會來喂這些兔子。
陸瞳垂眸盯著手中的兔子,兔子兩只耳朵被她拎著,腿在空中胡亂蹬彈,她看了看,就帶著兔子和藥罐去廚房了。
平日里陸瞳都在院子里做藥,用廚房做藥時,她都不許銀箏跟著。銀箏揉了揉膝蓋,將剛剛縫好的絲帕摞在一起,進屋好把這些絲帕裝在箱子里。
夜深了,外頭很靜,秋夜寒風落在窗戶上,將窗戶吹得輕微作響,整個盛京籠在一團墨黑中。
廚房里,陸瞳抓著那只兔子,垂下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銀藥罐就放在案板旁,里頭藥草被搗得稀爛,烏黑一團覆在罐壁上,緩緩流下,只在其中留下一道道污穢影子,莫名詭異。
陸瞳低眉看了那兔子一會兒,突然朝罐中伸手,掏出一大把烏黑黏液,塞進了兔嘴中。
兔子嘴里陡然被塞了一大團莫名污物,登時劇烈掙扎起來,陸瞳緊緊抓著兔子耳朵,直到那些烏黑黏液被咀嚼得差不多,她松手,兔子從她手里逃走,一落地得了自由,立刻在廚房里跑動起來。
她靜靜看著那只兔子。
一刻、兩刻、三刻。
兔子四處嗅聞的動作漸漸慢下來,不再繼續朝前跑動了,像是喝醉了酒般搖搖欲墜,緊接著,身子朝旁一歪,半躺在地上,似乎想努力爬起來,四只腿費力蹬著,但漸漸地不再動彈。
從兔子嘴角慢慢溢出一絲烏跡,一雙瞪大的血紅眼睛格外悚然。
死了。
這只剛剛還活蹦亂跳的兔子,死了。
夜色慘淡,小廚房中殘燈昏暗,一位女子,一只死去的兔子,這樣靜靜地對視,凄迷又詭艷。
正在這時,身后陡然傳來一聲驚呼:"啊——"
陸瞳目光驀地一寒,猛然回身,廚房門口處,夏蓉蓉手里提著一盞燈站著,正驚惶不定地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