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
秋日寒霧正濃。
一夜風過,寒霜催木,黑犬在院子里伸了個懶腰,爪子踩得滿地金黃落葉窸窣作響。
明日就是八月十五,內廷物料庫送來的月團米酒堆在殿帥府門口的空地上,屋子里,裴云暎回身在椅子上坐下,身側圓臉圓眼的少年沒了往日機靈,垂頭喪氣地跟在身后。
昨夜軍鋪兵屋中收到舉告,說望春山山腳發現一具陌生男尸,死者看樣子像是自己用石頭捅破咽喉,失血過多而亡,偏偏在死者身上發現了一只荷包。
荷包精致,繡著戲水鳧鴨栩栩如生,也繡了殿前司禁衛段小宴的名字。
段小宴得知此事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匆匆趕去望春山和軍巡鋪屋的那些人會合。正逢多事之秋,朝中禮部官員勾串考生受賄一案尚未塵埃落定,沒人想在這個節點觸圣上霉頭。
不過雖有疑點,仵作卻并未在死者體內查出什么不對。恰好前夜下雨,雨水將周圍一切沖刷干凈,連半塊腳印也不曾留下。
若段小宴真殺了人,那這般處理干凈的后續實在正合他意,但對被冤枉的段小宴來說,雨水、自戕,反而給他增了不少欲蓋彌彰的可疑。
好在除了一只荷包,暫且也沒發現別的證據。畢竟死者劉鯤只是雀兒街一家面館的普通店主,而段小宴與劉鯤無冤無仇,往日連面都不曾見過,實在沒有理由殺人。
不過……
想到那些鋪兵們看自己的懷疑目光,段小宴還是有些沮喪。
少年耷拉著腦袋,語氣悶悶的。
"哥,你說陸大夫為什么要陷害我"
淡金色的荷包在上次與陸瞳偶遇于范府門口時丟失了,那時裴云暎曾懷疑荷包被陸瞳撿了去,還同段小宴去仁心醫館試探了一番,一無所獲。
當時段小宴認為裴云暎此舉純屬多心,畢竟陸瞳好好一個坐館大夫,要他一只荷包干什么
現在他明白了,原來是為了在這時候派上用場。
只是段小宴仍不明白,陸瞳為何要陷害他
要知道從頭到尾,他可對陸瞳沒有半分不敬,還在裴云暎面前說了陸瞳無數好話。
陸大夫不說感謝,怎么還恩將仇報呢
少年面上委屈溢于表,像極了院里那只啃不到骨頭的黑犬,傷心得很。
裴云暎瞥他一眼,嗤地一笑,笑容帶了一絲諷意。
"她不是陷害你,是想陷害我。"
一個會在睡覺床下藏腐爛豬頭的大夫,一個在無人深更的院中掩埋半塊豬尸的大夫,昨夜一切不過是她大大方方演給眾人看的一出戲。
其中轉折迂回,不過是為了最后一刻的高潮——望春山下那具男尸。
院中寒鴉棲落,停在梢頭嚷叫兩聲。裴云暎低頭,拿過案頭一只狻猊鎮紙把玩,眸色晦暗不明。
舉告的白守義,作為人證出現的杜家表妹,不過是她早已在戲中安排好的角色,可笑這二人身在局中不自知。軍鋪屋的申奉應,則連同他一起,做了這出戲的觀眾。
也就是說,至少在上一次,陸瞳撿到段小宴荷包而佯作不知時,就已安排好多日后會出現的一幕。
她已經察覺到自己的懷疑,卻一直裝作毫無辦法與他周旋,不動聲色地策劃、布局,利用身邊一切可利用之人。勢必要將他也拉到這趟渾水之中。
貢舉一案和她有關,望春山下的尸體也與她脫不了干系,到最后,昨夜的一番查搜,替醫館洗清了嫌疑,申奉應對白守義不滿、亦挑撥了杜長卿與表妹關系,段小宴被陷害,殿前司一夕被動。
而她自己,清清白白,干干凈凈。
裴云暎垂眸,神色冷寂下來。
這是一個警告。
身側傳來段小宴猶豫的聲音:"不過,昨夜望春山上死的那個人,真和陸大夫有關"
"仵作說他是自戕的,陸大夫那小細胳膊小細腿,真能殺人不能夠吧"
都這個時候了,還惦記著為陸瞳說話,裴云暎一哂。
"小細胳膊小細腿能殺了十個你,埋了也讓人找不到。"
段小宴語塞。
裴云暎頓了頓,將狻猊鎮紙驀地一擱,站起身來。
"你要出去"
裴云暎拿起桌上銀刀:"三衙恐怕都已得到消息,我去處理。"
他走到門口,倏爾停步,回頭道:"不要去找陸瞳。"
"哎"
裴云暎笑了一下,漆黑眸中似染淡淡寒霜。
"那是個瘋子,離她遠一點。否則出了問題,我也救不了你們。"
……
晨霧漸漸散了。
日頭從望春山腳緩緩爬起,越過落月橋下的河水,將金光遍灑整個盛京城。
西街鮮魚行后的吳秀才家小院,靈堂里擠滿了睡得橫七豎八的讀書人。
吳有才的尸身昨日被領了回來。
以胡員外為首的詩社眾人湊錢替吳有才買了棺木,在吳家小院中搭了靈堂,請來算卦的何瞎子替他做了一場法事。
何瞎子說吳有才屬于自殺橫死,怨氣深重,須得停靈七日,挑一個良辰吉日下葬方可平撫怨氣。這七日里,最好有數位男子于靈堂守靈,陽氣充足。可震陰晦。
年輕儒生覺得何瞎子這是在胡說八道,就是想多騙點做法事的銀子。胡員外卻一口應承下來,說停靈日子里的吃用都算在他頭上,吳秀才與他相識一場,如今人間最后一段,理應讓他走得光鮮體面。
于是眾人都拿上毯子薄衣,昨夜里各自告知家人,一齊來吳家替死去的吳秀才守靈。
檐下寒霜凝成露珠,倏地滴落在靠門口邊上一人臉上,那人一聳鼻子,打了個噴嚏,慢慢睜開眼。
荀老爹醒了過來。
他與吳有才也是舊識,貢舉那日,吳有才第一場的號舍還與他相鄰。荀老爹親眼看到吳秀才死不瞑目的模樣,也為吳有才的悲慘遭遇落淚漣漣。
所以他一把老骨頭了,也卷著鋪蓋來吳家送吳秀才最后一程。
靈堂安靜,隱隱有年輕儒生輕微的鼾聲。
昨夜是守靈第一夜,胡員外在院中搭了個棚,特意請戲班子來靈堂中,為吳秀才點了一出《老秀才八十歲中狀元》的戲。
這番吹吹打打,且不提別人看得如何,總歸荀老爹是看得眼淚鼻涕糊做一臉,以至于最后戲唱完了,唱戲的撤走了,眾人紛紛睡著了,荀老爹還熱淚盈眶地反復回味。
荀老爹抹了把臉,坐直身子,一邊揉著老腰一邊朝四處看去。
胡員外趴在地墊上,抱著個湯婆子睡得正香。地上鋪著的花布中,隨意散著些云片糕、紅棗和雜色糖——那是昨夜看戲時沒吃完的零嘴。
最中央放著一尊漆黑棺木,吳秀才死的突然,棺材鋪里做好的棺材沒得太多可以挑選,胡員外便做主挑了個工藝最好的。
此刻那棺木靜靜坐于靈堂之中,漆黑、冷沉,不知為何,荀老爹突然打了個冷戰。
他以為自己是穿得單薄冷了,回身想去尋張薄毯,一轉頭,聽見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荀老爹怔住。
那聲音很輕微,尖尖細細,像是有老鼠爪子撓墻發出的聲響。
但或許是因為西街的清晨太安靜,又或許是因為靈堂的風太陰冷,總之,在一片死寂中,這細細的抓撓聲仿佛抓到了荀老爹頭皮上,讓他從頭到腳驀然生出一股寒意。
不是,這聲音……怎么聽著像是從棺材內發出的呢
荀老爹僵硬地轉過身。
抓撓聲還在繼續,這一回聽得清楚,聲音的確是從棺材里發出來的。
一剎間,荀老爹汗如雨下。
算卦的何瞎子說吳秀才怨氣難消,或成厲鬼,眾人都只當這瞎子是胡謅斂財,但莫非竟是真的也是,吳秀才死得那般冤屈,如何甘心投胎說不定怨氣橫生之下,魂魄徘徊,要把這一塊地方都變成兇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