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知道裴云暎與裴棣父子間矛盾不小。正月需祭祖點香,裴云暎得回裴家祠堂給母親上香,是以難得回裴家一趟。但大部分時候他都在宮里值守,除了給母親上香外,他從來不主動踏足裴家。
裴云姝也不想回來的,所以盡量與寶珠呆在自己未出閣時住的院子。若非今夜十五裴棣讓一起用飯,她也不會來這里看這一家子和睦友愛的糟心畫面。
裴棣沒說話,只淡淡地看了梅姨娘一眼,梅姨娘一怔,隨即噤聲,低頭不敢再語。
裴云姝沒來由感到一陣煩悶,草草用了點飯菜就道:"我去瞧瞧寶珠。"離開宴席。
待出了廳堂,長廊外頭的冷風吹到臉上,似乎才將方才宴席上的憋悶吹散了幾分。
"夫人,"芳姿輕聲道:"日后若無必要,實在不用與他們一起用飯。"
連她身邊婢女都能看得出裴家這一家子的各懷鬼胎,更勿用提別人。
嘆了口氣,裴云姝道:"無妨,總歸也沒幾日就要走了。"
她是已出嫁的女兒,更何況在未出嫁前,從江婉進門開始,裴家便無她的容身之所。如今她與文郡王和離后也并未歸家,而是住在裴云暎買的宅子中。
合離女子不回娘家而是開府另過,這在盛京也是頭一遭。不過出格的事多了也不差這一樁,況且住的宅子就在裴云暎相鄰,也方便她去看裴云暎。
要不是為母親上香,她也不會回來。
正想著,芳姿看向前面,叫道:"世子!"
裴云姝抬眸,就見裴云暎自長廊另一頭走了過來。
"怎么回來了"裴云姝又驚又喜,"不是說今日值守"
"夜里輪值,我沒事了,回來給母親上柱香。"
裴云姝笑起來,"正好,我同你一起去。"
祠堂在長廊盡頭最后一間。門外新換了貼畫與桃符,里頭香燭輝煌,供奉著裴家先祖遺像。
裴云姝與裴云暎走進祠堂,里頭無人,裴云姝取香才打算從右起一一祭奠,一轉頭,就見裴云暎徑自燃了香,走到母親牌位跟前。
他并不打算祭奠除母親以外的其他人。
裴云姝嘴唇微動,想說什么,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出來。
裴云暎在母親牌位跟前站定,拜身敬香。他神情平靜,也沒說什么敬詞,默默將香燭插于母親的香龕前,而后退后兩步,看著被青煙模糊的朦朧牌位,露出一個如常笑容。
"母親,"他笑說,"新年大吉。"
裴云姝瞧著他動作,忍不住心頭一酸,忙背過身去,待平復好心情后,才同裴云暎一起上香。
正堂錦幔高懸,又站了一會兒,姐弟二人才慢慢往外走。
裴云暎問:"你打算帶寶珠在這里住多久"
"再過兩日就走了。"
裴云暎沒作聲。
她便笑:"不用擔心,我平日和寶珠呆在自己院子里,沒人煩我,也清凈。倒是你,不開心就別回來了。母親那頭……"她回頭看了祠堂一眼,"我會替你說的。"
才說完這話,迎面又走來一人。已是傍晚,天色漸黑,那人在裴云姝二人面前停步,長衫儒雅,神情溫寧,長廊壁下懸著的燈籠照亮了他半張影子,于是那原本清俊的面容也泛出些涼薄。
裴云姝忙道:"父親。"
裴棣微微點頭,目光落在她身側的裴云暎身上。
"回家了怎么也不說一聲"
語氣自然柔和,仿佛慈父責備晚歸的兒子,語間都是關切。
裴云暎沒說話。
"阿暎!"裴云姝緊張極了。
昭寧公裴棣與世子裴云暎父子關系不睦,整個盛京都知曉。外人只說裴云暎年少叛逆,所以一再忤逆生父,偏偏昭寧公是個溫和寬容的性子,由著嫡長子胡來。
只有裴云姝知道,真相并非如此。
"姐姐,"裴云暎笑著對她道:"寶珠還在屋里等你,快回去吧。"
"你"
她仍有些擔憂,然而裴云暎的目光很堅持,僵持片刻,裴云姝敗下陣來,只得按捺下心中不安,對裴云暎投去一個叮囑的眼神后,才憂心忡忡地離開。
檐下掛著的芙蓉彩穗燈精致富麗,把斑斕的華光投向檐下的人,年輕人如雛鷹挺拔,中年人若狼虎深沉,明明血濃于水的父子,卻被一盞宮燈的花案在腳下分成光影兩面。
涇渭分明。
漸漸的起了風,裴棣開口,聲音一如既往溫和:"聽說戚家找上你了。"
年輕人但笑不語。
"戚家是太子的人。"
裴云暎"噢"了一聲,似笑非笑地開口:"可我不打算上船。"
裴棣沒說話,沉默地看向眼前人。青年個子很高,站起來時已比他高了一頭,他笑起來時唇邊有一個小小的梨渦,那是隨了他母親。而他目光卻很凜冽,如他腰間銀色長刀泛著冷意。
似乎在不知不覺中,或許是某個未曾察覺的一夕之間,當年追著父親腳步看燈的少年,一轉眼也就長大了。
裴棣盯著他看了很久,才開口:"裴家是站在太子一方的人。"
"所以"年輕人淡笑道:"我所行之事,有損裴家利益,裴大人打算如何"
裴棣不。
"或許大義滅親毒死我……"
他上前一步,微微彎腰,在男子耳邊壓低聲音:"就像當初毒死我的馬一樣。"
裴棣目光微動,裴云暎已直起身。
他看著裴棣,目光生疏得像在看陌生人,語氣十分平靜。
"還有事,就不打擾大人盡享天倫了。"
罷,側身越過面前人,揚長而去。
宮燈被帶起的夜風吹得搖晃,燈下點綴的彩穗像五顏六色的花。
裴云暎繞過長廊,被得了裴云姝令趕來詢問的瓊影追問:"大人這是要去哪"
年輕人腳步微頓,瞟了眼檐下花燈下開得鮮艷的彩穗,不甚在意地笑笑。
"今日十五,燈夕熱鬧。"
"突然想去景德門看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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