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夏藐就這樣猝不及防地結束了。
沒有豐厚的獵賞,沒有陛下的嘉獎,貴族子弟們精心準備的華麗騎服還沒得到展示,一場盛事就這樣落下帷幕。
夏藐是結束了,有些事卻才剛剛開始。
黃茅崗上,太子元貞突遇虎襲,三皇子元堯林中遇刺,二人從前間便不對付,偏偏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出事,實在耐人尋味。
圍場夏藐前有班衛(wèi)巡山,年年并無異樣,今年戍衛(wèi)輪守出此遺亂,梁明帝大怒,令人徹查戍衛(wèi)禁軍,懷疑戍衛(wèi)混入奸人。
太子與三皇子一派各執(zhí)一詞,彼此認定對方心懷鬼胎,朝中沉浮暗涌之余,卻還不忘傳出一則風月消息。
殿前司指揮使裴云暎,似乎與翰林醫(yī)官院一位平人醫(yī)女關系匪淺。
此消息一出,朝中上下、公侯后院筵席上都傳遍了。
這位昭寧公世子年紀輕輕,常在御前行走,人又生得風度翩翩,縱然沒有裴家家世,單就他本人而,這般官職人才,也是盛京許多官門心中最滿意的姻親。
偏偏裴云暎如今二十出頭,連門親事都還沒定。不僅沒定,甚至一點風聲都沒有。
旁人都說是裴云暎眼光高,又有人說是昭寧公想挑個門當戶對的千金小姐給自家兒子。他本人又親切有禮,人生得俊朗溫和,身上沒有那些富貴子弟的浪蕩驕矜之氣,自少年起,不曾聽過什么桃色官司。
越是如此,就越是讓人好奇此人將來所娶究竟是哪一位貴女。然而未料這位一向潔身自好的殿前司指揮使,去了一趟圍獵場,就傳出了這般新聞。
浣花庭的小宮女們聚在一處,繪聲繪色講起那一日圍獵場上發(fā)生的事,仿佛自己親眼目睹——
"當時裴大人便擋在陸醫(yī)官身前,對戚公子怒目而視:‘你若敢傷她一毫,我必要你永世后悔!’,旋即當著眾人面,抱著陸醫(yī)官揚長而去了。"
小宮女們聽得滿頰緋紅,猶如傳聞中被救下的人是自己一般,長吁短嘆,捶胸頓足。
"怎么偏偏是她呢聽說只是個平人醫(yī)官,又無家世背景,縱然生得好看,可盛京生得好看的貴女也很多嘛!"
"肽!"又有一小丫頭搖頭,"裴大人本就不是勢利之人。從前我在浣花庭掃灑,不小心摔壞了貴人的碗碟,當時他還替我說話,免了我被貴人責罰,對咱們都如此,可見瞧人是不看身份的。"
"倒也是,不過這樣算是得罪了戚公子了吧……"
"什么得罪放狗咬人還有理了我可聽說陸醫(yī)官被咬得可慘,滿臉是血,差點就救不回來了!"
"難怪小裴大人發(fā)火……"
宮中閑談流總是傳得很快,平常的事添油加醋起來,曲折也勝于仙樓風月戲碼的精心編排。
慈寧宮外圓池里,蓮花朵朵,花葉稠疊。
華釵金裙的婦人坐在長廊靠里的小亭里,捻動手中一串油亮佛珠,含笑看著座首下方人。
"裴殿帥,如今宮里都是你的風月軼聞,真是出乎哀家意料啊。"
在她下首的年輕人微微頷首。
"有污太后娘娘尊耳,是臣之過,請娘娘責罰。"
婦人含笑不語。
李太后并非梁明帝生母。
先皇在世時,先太子生母早逝,后立繼后李氏。
李氏膝下只出一公主,性情溫和無爭,與其他皇子也算相處和睦。
后先太子出事,先皇殯天,梁明帝繼位。太后娘娘更是常年于萬恩寺禮佛,幾乎不管后宮事務。
獵獵夏風吹過,滿池荷香撲鼻,安靜許久,太后才慢慢地開口:"前些日子,皇上問起你婚事。"
"戚家那位小姐今年十七,也到了該擇婿的年紀。"
"本來呢,你二人也算門當戶對、金童玉女的一對。"
"如今……"
她聲音一頓,淡淡道:"哀家想問問你,是個什么意思"
裴云暎行禮,仿佛沒聽到話里暗示,平心靜氣地回答。
"戚家小姐嫻靜溫雅、謹守禮儀,臣頑劣魯莽,實非良配,不敢高攀。"
不敢高攀。
他說得平靜,倒讓對方頓了一頓,須臾,李太后抬眼,仔細地打量眼前青年。
豐姿俊秀,英氣勃勃,鋒芒藏于和煦外表之下,卻如腰間銀刀明銳犀利。
確實拔萃。
也難怪眼高于頂?shù)钠菁乙谎矍粕?愿意安排給自家千嬌萬寵的掌中珠。
李太后嘆息一聲:"其實,不與戚家結親,也并非全無壞處。"
"只是,你做得太過了些。"
"臣知罪。"
太后按了按眉心:"如今四處都在傳你沖冠一怒為紅顏,為一女醫(yī)官與戚玉臺爭執(zhí)……你與那女醫(yī)官真有私情"
裴云暎道:"不敢欺瞞太后娘娘,臣替陸醫(yī)官說話,是因陸醫(yī)官與臣有舊恩。家姐生產當日,是陸醫(yī)官查出腹中毒物,救了家姐與寶珠兩條性命。"
"臣與陸醫(yī)官并無私情,出也不過是因戚玉臺欺人太甚,請?zhí)竺鞑臁?
這事倒不是秘密,宮里人都知曉。
太后仔細打量一下他的神情,見他眉眼間坦坦蕩蕩,不似作偽,遂輕輕松口氣。
"罷了。"
她道:"你的事,哀家已同陛下說過,一點小爭執(zhí),陛下也不會太過為難于你。"
"至于戚家……"
裴云暎:"臣明白。"
太后點了點頭:"知道就好,去吧,皇上還在等著你。"
裴云暎低頭謝恩,這才行禮告辭。
待長廊上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了,太后捻動佛珠的動作才停了下來。
"看來,他是不想與戚家結親。"
身側女官低聲道:"裴大人讓娘娘失望了。"
太后搖了搖頭。
"他心有成算,昭寧公做不了主他的親事,哀家未必就能做主。意料之中,也不算失望。"
"況且,他此番沖動,倒更合陛下心意。"
女官沉吟:"裴大人并非沖動之人,或許是故意的。"
"哀家倒寧愿他是故意的。"
女官不敢說話,一只蜻蜓從蓮葉間掠過,帶起微微漣漪。
沉寂片刻,太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問身側女官:"不過,你可曾見過那個女醫(yī)官"
女官一愣。
"她生得什么樣"
太后好奇,"比戚家小姐還貌美嗎"
……
陸曈對自己一夜間成為宮里上下談論中心一事并無知曉。
夏藐結束后,她就直接回了西街。
常進準了她的假,讓她在西街多養(yǎng)幾日傷,除了養(yǎng)傷,也是避避風頭,眼下流正盛,戚玉臺吃了個暗虧,最好不要在這時候出現(xiàn)。
西街鄰坊不知其中內情,只當她是隨行伴駕時被山上野獸所傷,紛紛提著土產上門探望,戴三郎挑了頭肥豬殺了,把最大兩根棒骨留給杜長卿,讓杜長卿給陸曈燉湯喝,說是"以形補形"。
段小宴也來過一趟,提了好多野物,都是此次夏藐的戰(zhàn)利品。
裴云暎來到醫(yī)館的時候,杜長卿就把他攔在小院前。
"喲,裴大人。"
少東家一手叉腰,滿臉寫著晦氣,皮笑肉不笑地看向面前年輕人。
"什么風把您也給吹來了"
裴云暎笑:"我來看陸大夫。"
院里沒人,正是傍晚,昏黃日暮,麻繩上晾著排衣裳手絹,花花綠綠擰至半干,流下水滴在地上積成小小一洼。有風過時,吹得人臉似也沾出一層潤濕。
"陸大夫還在養(yǎng)傷。"杜長卿嘆氣,"裴大人把禮物留下,人就還是改日再見吧。"
"陸大夫不在醫(yī)館"
"在的,剛才歇下。她傷得重,連床都下不了,說幾句話就要喘氣。真是對不住。"
杜長卿一面虛偽地道歉,一面伸手來拎裴云暎手里的名貴藥材:"沒關系,裴大人的心意小的一定帶到……哎呀,這么多藥材,花了不少銀子吧探病就探病,送禮多見外。"
又話鋒一轉:"不過藥材也挺好,就上次那位段公子過來,送了好多野物,血淋淋的,都不好堆在院子里,我和阿城也不敢料理,銀箏和陸大夫又是兩個弱女子……咱們這是醫(yī)館又不是屠宰場,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他剛說完,就見陸曈從小廚房里走出來,白圍裙上全是血,她臉上也濺了一點,一手提刀一手提著半塊野鹿,面無表情似真正屠夫。
杜長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