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曈平淡開口:"我沒有怪你。"
這話是真的。
比起在眾目睽睽之下,向著害她全家的殺人兇手下跪,她寧愿如此。她的屈辱不會來自無用的女子閨譽,卻會來自向仇人低頭。
"況且,"她抬頭,注視著裴云暎的臉,"你不是也不輕松么"
裴云暎一怔。
他嘴角的淤青這時候越發(fā)明顯起來,烏紫痕跡在干凈臉上分外清晰。
"你又回去見嚴胥了"
他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低頭一笑,似乎牽動嘴角傷痕,"嘶"了一聲。
陸曈頓了頓,把醫(yī)箱放到桌上,從里面掏出一只藥瓶遞了過去。
"玉肌膏"
裴云暎看向她:"你怎么沒用。"又道:"我這一點輕傷用不上,還是你留著吧。"
"我還有一瓶。"陸曈打斷他,又拿了一只竹片給他。
他不說話了。
想了想,裴云暎伸手拿起藥瓶,拔開藥塞,拿起陸曈遞給他的竹片,用竹片沾了藥泥往唇角抹。
屋里沒有鏡子,他抹得不太準確,青綠藥泥糊在唇邊,亂糟糟的。
抹了兩下,忽然看她一眼,無賴般地把竹片往她面前一遞。
"要不你來"
陸曈沒理會他。
他嘆了口氣,像是早已料到如此,正要拿起竹片繼續(xù),陸曈忽然伸手,接過他遞來的竹片,抬手抹在他臉上。
裴云暎頓了一頓。
她離他很近。
日頭完全沉沒下去,殿前司的小院寂靜無比,幽暗夜色里,樹上掛著的燈籠在風中搖搖晃晃,灑下一片昏黃靜謐。
她微微仰著頭,認真將手中竹片上的藥膏細細涂抹在他的唇角上,窗縫有風吹過,隱隱摻雜一兩絲若有若無的藥香。
不知為何,這一刻,他忽然想起暗室里,老師剛才問他的話來。
"你就那么喜歡她"
他笑著回答:"我與她之間,清清白白,純潔無暇。"
嚴胥譏誚:"不喜歡不喜歡你急急忙忙趕來撈人,不喜歡你冒著被戚家發(fā)現(xiàn)的風險替她說話。你明知現(xiàn)在不是最好的時機。"
"這么些年,不見你對別人上心。"
裴云暎垂下眼眸。
唇邊的膏藥清涼,他卻覺得竹板拂過的地方微微灼熱,清清淺淺,若有若無。
屋中不知何時寂然無聲,陸曈抬眸,倏然一怔。
裴云暎正低眉注視著她。
青年眉眼浸過窗前月色,顯得柔和而溫醇,那雙漆黑明亮的眸子定定盯著她,明朗清澈,卻又深不見底。
陸曈指尖蜷縮一下。
她的影子落在他眼底,蕩起些燈色漣漪,陸曈驀然一怔,下意識避開他目光,視線卻順著對方的鼻梁,落在他唇角之上。
她一直知道裴云暎長得好。
是不分男女老幼最喜歡的那種長相,五官俊美精致,眉眼卻英氣逼人,沒有半絲脂粉氣。素日里總是帶著三分笑,顯得明朗和煦若暖風,而不笑時,瞧不見梨渦,唇色紅潤,唇峰分明,竟顯出幾分誘人。
脈脈佳夜,花氣襲人。
她微微仰著頭湊近他,能聞得見對方身上清淡的冷冽香氣,若有若無。
裴云暎垂眸盯著她,似也察覺她一瞬的晃神,突然莫名笑了一下,意味深長道:"陸大夫,你是不是想……"
陸曈眼睫一動。
空氣中冷冽花香倏爾多情,漸漸在燈色下蕩出徐徐漣漪。
青年傾身靠近,黑眸燦爛如星,唇角笑容明亮,不緊不慢說出了剩下的話。
"……非禮我"
陸曈:"……"
什么微風,什么漣漪頃刻消失無蹤,陸曈扔下手中竹片,冷冷道:"你自己來吧。"
他又忍不住笑了起來,眉眼間很是愉悅。
裴云暎接過竹片,隨意抹了兩下,忽而想到什么,看向陸曈。
"陸大夫,"他道,"能不能問你一件事"
"何事"
"當年常武縣瘟疫,之后你消失,真的是被拐子拐走了嗎"
陸曈沒想到他會問這個,不由愣了愣。
裴云暎無聲望著她。
青楓查到,永昌三十二年,常武縣生了場大疫。
疫病來勢洶洶,當時縣民幾乎一戶一戶病歿。
陸家卻在那場疫病中安然無恙。
因當年大疫幸存者寥寥無幾,知道陸家的街鄰大多不在人世,關于"陸敏"的消息,青楓查得也很是艱難。
找到的線人說,陸家自,當年的陸三姑娘是在大疫后被拐子拐走了,至今不知所蹤。然而被拐子拐走的稚童下場大多凄慘,陸曈卻在七年后重新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她那一手出神入化的醫(yī)術著實顯眼,很難讓人不聯(lián)系到七年前陸家在那場疫病中的全身而退。
他很早就想問陸曈了,但總覺得貿然探聽他人秘密終究不妥,何況陸曈本就是心防極重之人。
如今既知當年蘇南刑場前緣,也算故人。再者從前到現(xiàn)在,至少以他們眼下交情,比當初劍拔弩張時好上了不少。
從前不能問的,眼下也可以試著一問。
"帶你走的,是教你醫(yī)術的師父"
良久,陸曈"嗯"了一聲。
"既然是師父,"他問,"離開時,為何不告訴家人一聲"
探查消息的人說,陸家一門在陸敏失蹤多年后仍未放棄尋人,堅信終有一日能找到消失的小女兒。就因心力交瘁,陸家夫婦正當壯齡便滿頭白發(fā),衰老遠勝同齡人。
其實仔細一想,事情并不難猜。
蕭逐風對他道:"看來事情已經很清楚。七年前常武縣時疫,有神醫(yī)途徑此地,或許看重陸敏天賦秉異想收她為徒,以救活陸家一門為條件帶走陸敏。"
他直覺不對,"要收徒大可光明正大,何故悄無聲息。"
"神醫(yī)都有幾分古怪脾氣,"蕭逐風不以為然,"或者怕陸家舍不得小女兒,所以偷偷帶走。"
似乎也說得通。
但裴云暎總覺得這其中有幾分不對。
他也說不清是哪里不對,只是直覺再古怪的神醫(yī)收徒,應當也不會如此潦草。
何況多年前,陸曈才九歲,在此之前并未聽過她精通醫(yī)理,陸家也無大夫,何來天賦秉異說法
處處離奇。
竹片被放回桌上,白瓷藥瓶在燈色下細潤生光。
青年的話平淡溫和,卻讓陸曈睫毛一顫。
為何不說一聲
離開常武縣時,明明有那么多機會,為何就找不到機會說一聲呢
她攥緊手指,指尖深深嵌進掌心。
眼前突然浮現(xiàn)起蕓娘戴著冪籬的影子。
她坐在馬車上,淡色裙角與外面的雪地融為一體。
年幼的陸曈踧踖不安地望著她:"小姐,離開前,能不能讓我同爹娘告別"
冪籬下的女子像是笑了:"不行哦。"
她說:"這是你與我之間的秘密。你爹娘連服七日解藥,疫毒自除。但若你泄露秘密,最后一日,解藥變毒藥,你一家四門,一個也活不了。"
"明白了嗎"
陸曈打了個冷戰(zhàn)。
后來她謹遵蕓娘所,每日煎了藥喂家里人服下。爹娘不是沒有懷疑過,她只說是縣太爺好心發(fā)給窮人的,那時候父母兄姊都已病得下不了床,縱是懷疑,也難以求證。
不過,家里人的潰爛的確是止住了,也沒再繼續(xù)生疹子,疫毒臨門前悻悻而歸。
蕓娘沒有騙她。
幼年陸曈一面欣喜,一面在心中盤算,蕓娘說第七日解藥變毒藥,那前六日她便閉口不提,等到第七日,她看爹娘服下解藥后,再全盤托出。
她只是想和爹娘道別,否則無緣無故消失,家里人會擔心的。
到了第六日,喂家人服下解藥,陸曈去城門口找蕓娘拿第七日煎服的藥材,蕓娘讓她上了馬車,遞給她一杯熱茶,她不疑有他,仰頭喝下,再醒來時,已山長路遠,早已不是常武縣熟悉的街巷。
她拉開馬車簾,惶然看著外頭陌生風景:"不是說……要連服七日解藥嗎"
面前婦人已摘下冪籬,露出一張香嬌玉嫩的臉,道:"只要六日就好了。"
她不敢置信:"你騙我"
"是啊。"
婦人笑了起來,像母親寬容不懂事的孩童稚,摸摸她的頭,語氣溫柔得近乎詭異。
"不然,你不就有機會告訴了他們了嗎"
離別來得匆匆,不叫她做好一點準備,她呆呆坐在馬車里,一時忘了反應,直到蕓娘伸手,放下車簾,所有沿途荒草霜枝、煙深水闊全被掩去。
唯有婦人微笑著看著她。
"小姑娘。"
她說,"這個,叫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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