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天午后,濃云沉沉。
太師府上假山涼亭下,一池水平,淡磨明鏡。
涼亭里,靠欄桿長椅上靠著幾個人,戚玉臺只著中衣,背上搭了件絲薄外袍,正從婢女手中接過藥碗服下。
不過短短一月,戚玉臺消瘦一大圈,原先衣裳穿在身上空空蕩蕩,人也憔悴不少。整個人面色蒼白,一雙眼都無神許多。
他接過藥碗,似被藥汁苦氣所熏,死珠般的眼睛動了動,露出一股難以忍耐的神情,又踟躕半晌,斷斷續續、推推搡搡將一碗藥喝光了。
放下碗,對面戚華楹趕緊遞給他一碗絲糖,戚玉臺忙不迭撿起一塊扔進嘴里,甜味化解苦澀,他眉頭仍皺著,臉色卻和緩了許多。
"哥哥慢點,"戚華楹道:"小心噎著。"
"太苦——"戚玉臺抱怨。
"良藥苦口,"戚華楹勸道:"崔院使的藥哥哥才喝了幾日便收效甚捷,不能中途停下。"
"我知道,"戚玉臺煩躁開口,"崔岷那個混賬,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把藥做的這般苦!"
戚華楹看著他,搖了搖頭。
戚玉臺好了。
起先只是不再胡亂打人,但仍會躲在床榻上竊竊私語,旁人進門會心悸不已。但自打前些日子醫官院院使崔岷為他重新換了一副方子,漸漸的,忘妄語之癥減輕,清醒時候越來越長,直到有一日,戚玉臺清晨下榻,終于認得所有人,一整天都不再犯病。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三五日,太師府上下都松了口氣。
戚家公子,似乎真是好起來了。
"他是醫官院院使,得罪你對他有何好處"戚華楹自己也捻起一塊絲糖含進嘴里,"哥哥自己是醒了,可沒見著你出事那幾日,將全府人嚇壞了。"
想到戚玉臺發病的模樣,戚華楹心有余悸。
五年前戚玉臺發病時,她年紀小,戚清怕嚇壞她,攔著不讓她進戚玉臺的屋,她沒親眼瞧見,只聽見戚玉臺呼號。
然而這一次她卻親眼所見戚玉臺發狂模樣,當時戚玉臺用花瓶砸死伺候的婢女時,她剛走到門外,恰好撞見那一幕……
戚華楹打了個冷戰,看向戚玉臺的目光倏然多了一絲懼意。
戚玉臺沒察覺戚華楹的異樣,只狐疑道:"說得嚴重,果真妹妹,你不會是為了讓我別去豐樂樓,故意誆我的吧。"
"哥哥又在胡說。"
戚玉臺嘆了口氣:"就算你不說,我日后也不會再去那樓里。"
他左右看了看,湊近低聲道:"那樓里有問題。"
戚華楹皺了皺眉:"哥哥又要說看見流血的畫了嗎"
此話一出,四下莫名寂靜一下,戚玉臺只覺渾身登時起了一層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不由把披著的衣裳緊了緊。
"是真的……"他喃喃。
他病好恢復神智后,發病以來的事都不再記得,記憶里最后一幕,還是豐樂樓陡然蔓延的大火,而他在墻上看到了一幅詭異絹畫,畫中人鳥對著他七竅流血。
清醒后,他便將此事說給戚清聽。
然而那場大火從閣樓而起,"驚蟄"房中一切化為灰燼,探看的人回說不曾發現絹畫痕跡。而畫中人七竅流血,聽起來,也更像是他在服散之后出現的幻覺。
但戚玉臺總覺得不是。
然而沒有證據,當時他又確是服用藥散不假,戚清多問幾次,他便連自己也懷疑自己是否瞧見的是幻覺。
"就算看見畫眉圖是假的,"戚玉臺不服氣道,"至少我在‘驚蟄’房中遇到的不識好歹的混蛋是真的。"
"若不是那王八蛋,說不定根本不會起火。"
戚玉臺越說越怒,"如今我在這里受了這么多苦,那混賬到現在都還找不著,豈有此理!爹到底有沒有派人去找,等找到那狗東西,我非要親手拔了他的皮,把他扔火里活活燒成一堆灰!"
戚華楹皺了皺眉。
她道:"哥哥少說兩句吧。你如今身子剛好,還需再調養幾日,又是這個時候……"
戚玉臺豐樂樓大火如今舉朝皆知,雖寒食散一事被戚清遮掩過去,但當日胭脂胡同里,戚玉臺神色驚惶發瘋卻是眾人有目共睹。
流總是傳得很快。
戚家多年清正名聲,因此毀于一旦,連她都要受連累……
戚華楹低下眉,語氣淡了幾分。
"這幾日,哥哥還是好好養傷才是。"
……
離涼亭不遠的花圃里,戚清負手而立。
這花圃中曾豢養過不少雀鳥。
只是后來太師府將所有鳥雀一并驅逐出去,連鳥籠也未曾留下一只,花圃中花朵茂密妍盛,但因并無鳥雀清鳴,便顯出幾分冷清。
戚清遠遠望著涼亭中兄妹二人,看了一會兒,適才收回目光,嘆道:"玉臺整三日不曾犯癥了。"
身側人聞,恭聲答道:"戚公子因驚悸郁結,此番服用藥物,郁解火瀉,是以諸癥若失。只要繼續服用丸散善后,不日即將痊愈。"
聞,戚清轉過身來,看向身前人,慢慢地開口。
"這次,多謝崔院使為我兒操勞了。"
崔岷連聲稱不敢。
連日來為戚玉臺制藥施針,戚玉臺因病消瘦,崔岷也憔悴不少。原本看起來翩然若文臣隱士,如今不過數日,兩鬢生出斑白,氣色暗淡無光,再無從前風姿,反顯狼狽。
戚清淡淡一笑:"院使不必自謙。"
"心病難治,崔院使能在短短數日間制好新方,收效甚捷,此醫理嫻熟精通,梁朝無出其右。"
這夸贊令崔岷面色微僵。
他望著崔岷,嘴角是和善的笑意。
"我就知道,整個盛京,我兒之病,只有院使能治、也治得。"
崔岷彎下腰,感激地開口:"謝大人信任。"
"我兒之疾,非院使之手不可痊愈。院使為玉臺殫精竭慮,實為感激。"
他含笑:"這幾日院使也操勞不少,既玉臺已有好轉,院使也早些回去歇息幾日。過幾日,老夫會讓人奉上謝禮。"
崔岷又連稱不敢,說了幾句后,便拱手退下。
待他走后,管家從遠處上前,看著崔岷的背影,道:"崔院使的醫術,果然擔得起醫官院院使之名。"頓了頓,又開口,"可惜出身市井……"
戚清淡道:"官無常貴,民無終賤。有能則舉之,無能則下之。"
"他是不是平人不重要,只要真才實學,于玉臺有用則行。"
"是。"
戚清轉過身,又看了一眼在涼亭里與戚華楹說話的戚玉臺,戚玉臺病好了后,許是還未恢復元氣,不如往日急躁,安分了許多。
"派去豐樂樓的人可有收獲"他問。
管家搖了搖頭。
"老爺,您不是說,畫眉一事做不得真么"
戚玉臺病重蘇醒后,曾說過自己看到過一幅繪著畫眉、會流血的畫卷。
這當然很難令人信服。
當日他背著人服散,服食藥散之人會短暫飄飄然出現幻覺,加之大火驟起,讓戚玉臺回想起莽明鄉楊家之火,從而知覺錯亂,的確大有可能。
"畫眉一事是假,樓中起火未必偶然。"戚清道。
戚玉臺清醒后說過,他在樓中與人起了爭執,從而失手打翻燭臺失火。但事后卻并未看到此人,周圍也并無人見過,連他說的在屋中撫琴的兩位歌伶也查無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