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犯人中間的張行冷冷看著一身新衣的對方,一直到周邊笑聲漸止。
而笑聲既止,張行一邊扶腰走過去一邊反而笑了出來:"那我是該稱呼你為高將軍呢,還是劉老哥"
"都行。"高長業,也就是劉老哥了,腦袋對著對方的移動而轉了回來,全程絲毫不慌。"我本姓劉,叫劉長業,后來平國公賜姓為高,上下就都喊我高長業……至于老弟,咱們這般交情,喊我什么都行!"
"老哥……黑帝爺的《蕩魔經》中說的清楚,有仇必報,有恥必雪,父子之仇,三世不晚,君國之恥,七世可雪,我就不問你為什么要殺張尚書了。"張行蹲了下來,盡量大聲詢問,以作避嫌。"但你既然要潛行復仇,為何還要生兒育女呢"
周圍安靜無聲,遠處的柴常檢與那名黑綬也遠遠望著這一幕負手不語。
"不是親生兒女。"
高長業嬉笑做答。"幾個兒女,小的那個是路邊撿的遺孤,大的那個和老婆子一起的,遇到我時他爹犯了罪、殺了頭,也沒個著落……再說了,我又不是沒準備,老弟你剛搬走不久,那邊張文達一去靖安臺提人,我就讓他們帶著家資逃出去了,逃到東境、河北,誰還真為了幾個婦孺去找沒你想的誰對不起誰。"
"你的這幫兄弟隔了十六年,居然一呼百應"張行扭頭四下去看。
周圍轟然起來,都在嬉笑怒罵,過了好一陣子才安生下來。
而高長業卻終于稍微正經了起來:"老弟想多了,當日平國公被冤殺,我們逃到了河東鹽池立誓要殺張文達時,一共兩百二十七人……
"等到十二年前,張文達入京,我們按照約定來到東都時,便只能找到一百二十三人了……
"這十二年,死的死、走的走,等到今年,尚維持聯絡的,尚有七十六人……
"而到了劫獄那日,按照約定送走了家人來洛水邊匯合的,便只有四十三人了……而到了今日,更只有這三十五人一起伏在北門處……哪里有你想得那般豪氣"
張行點了點頭,然后宛如挑撥離間一般正色問了一句:"走的那小兩百人,你怨他們嗎"
"老弟想什么呢"
高長業搖頭不停。"你為何要問我這事,還不是覺得人心都是肉長的,十幾年下來,便不是親生的,我也不該扔下妻兒來做這種事情想來做個嘲諷你一個外人都知道這個道理,那敢問我一個切身之人,如何不懂,又為何要怨他們他們才是人心肉長的那些,而且他們這些人,竟無一人學當年張文達反戈一擊,我感激已經來不及了,憑什么來怨"
張行點點頭,半是釋然半是不甘:"今天的事情,是老哥你全程謀劃主使的"
"是。"高長業得意反問。"不是我還能是誰"
"我今日在正平坊,差點被你的謀劃弄死!"張行近乎于埋怨一般接道。"賀若懷豹打不過那些高手,全程都在拼了命的殺我們這些沒有反抗之力的金吾衛與錦衣騎,好替你吸引官府。"
"且不說你是官,我是賊……老弟為何對此事有怨氣"高長業忍不住笑道。"我也不瞞你,我哪里管得住賀若懷豹,他本意就是要肆意殺一殺,正平坊和修業坊,哪有什么主次"
張行一時語塞。
"不過說句良心話,我還真想過你撞上賀若懷豹那貨的情境。"高長業稍微斂容以對。"但我打心眼里覺得老弟你是個有本事和運道的人,不會這么容易死,而且,經歷這種事情多了,人才能成長起來,老弟還年輕,不要在意的。"
照這么說,我還得謝謝你呢
哄笑聲中,一瞬間張行真心想給此間人一個大耳瓜子。
"那我再只問一句。"張行抹了把有些癢的眼角,今天他淋了一整日的雨水了。"老哥想著我,我很感激,但正平坊那么多無辜,也在老哥算計中嗎"
"這就沒辦法了。"高長業再度斂容,誠懇以對。"不過,還是容我做個辯解……正平坊里,可不止是賀若懷豹他們,主要還是前一陣子楊慎造反時楊、李兩家安置的內應,只是楊慎敗的太快才稀里糊涂留存了下來……而這般搜下去,有我們沒我們,正平坊都免不了一場大開殺戒。"
張行點點頭,突兀來問:"南衙張公也在你算計中嗎"
遠處,柴常檢的眼神忽然嚴肅。
"我曉得老弟是什么意思。"高長業大笑道。"其實有些事情,更多的是順水推舟,高抬貴手,從靖安臺到此地皆是如此……唯獨張世昭這廝確實是被我算計出來的,他那等過于聰慧的人物,慣會多想,今日被我抬到正平坊,怕是還以為其他大人物在設局戲弄他呢,臉色一定好看!"
遠處,柴常檢負手往前走了兩步。
而張行得到了答案,也終于站起身來,然后卻欲又止。
高長業看到這一幕,笑的眼淚都出來了,放聲來問:"老弟,你都問到這份上,最后這一問不問出口來,不光是你,便是周圍你站崗的同列,怕是都不甘心的……那柴常檢忍到現在,不就是想聽那一問嗎"
"我就是不問。"張行想了一下,冷靜搖頭,然后直接拔腿,往十字街北面平靜走去。"看你自己憋不憋的住!"
而果然,張行走過兩步而已,高長業陡然面色漲紅起來,繼而放聲嘶吼:
"你們不就是想問,十五六年了,人心都快散光了,為了一個背主小人,非得來這一遭,值得嗎是不是是不是想問值不值
"但這事不是值不值的事情,是你夜來夢醒,老婆孩子熱床頭,心里是不是還有一絲不平之氣的事情!但心中還有一絲不平,今日爽快了,如何不值得!
"張老弟!別人不懂,你這樣的義氣人物,如何不懂!非得死前憋我這一次!"
張行頭也不回,直接在嘶吼中走到柴常檢身前,微微一拱手:"常檢,我問完了。"
柴常檢眼睛都在遠處高長業身上,并不在意,只是微微一頷首,便側身讓開。
而張行也兀自去解馬。
"是因為我傷及無辜嗎!"
而在這個過程中,身后高長業居然絲毫不停。"若非是知道會傷及無辜,知道注定有來無回,我們何至于在此靜待曹林!我們從沒說自己是什么堂皇大義!也沒說自己沒被貴人們當成刀來使,但我們就是要為胸中一口氣,就是要報仇!!你情我愿,如此而已!!!"
說到最后,高長業以頭撞向濕漉漉的十字街石板地面,血流滿面,石板開裂,卻復又仰起頭來,奮力一聲長嘯。
嘯聲中明顯摻雜著真氣鼓動,引得周圍執勤錦衣騎士紛紛緊張起來,甚至有人本能看向在場的柴常檢,希望后者能去制止高長業。
但很快,他們就放棄了。
因為隨著張行翻身上馬,這三十多個賊徒,幾乎人人都仿效高長業呼嘯起來……聲音此起彼伏,響徹整個修業坊,既如晨鐘又如暮鼓。
而張行漸行漸遠,走出坊門來到天街上時,卻莫名覺得這聲音仿佛是聽慣了的凈街銅缽一樣,催著他往家走。
但行到洛水前,天色已晚,待見得左右無人,張行莫名駐馬橋上,然后居然也暗自運行真氣,繼而奮力一聲長嘯。
此時,雨水已亭,一聲嘯罷,張行只覺自己渾身經脈都隨之束起,尤其是自太陽穴至左手的第六條正脈,剛剛通了三一之數,此時被鼓動起來,居然整個都在晃動,便趕緊一提胯下官馬,往租賃后根本沒住幾日的家中去了。
"陛下,老臣冒死以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