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之上,人心幽微,種種算計,層出不窮。
被人強取豪奪這樁天大機緣,高煊既然已經寄人籬下,那就得認,認的是大勢,自己的道心反而會愈加堅定,逆境奮發,最能砥礪心性。
可若是被人算計,失去已經屬于自己的手上福緣,那折損的不止是一條金色鯉魚,更會讓高煊的大道出現紕漏和缺口。
魏檗微笑道:"沒關系,等你哪天想通了,再放養它不遲。"
魏檗就要轉身離去。
高氏老祖突然從披云山一掠而來,出現在高煊身旁,對高煊說道:"就聽魏先生的,百利而無一害。"
高煊見自家老祖宗現身,也就不再猶豫,打開竹箱,取出龍王簍,將那條金色鯉魚放入溪澗之中。
金鯉一個歡快擺尾,往下游一閃而去。
高煊蹲在水邊,手持空蕩蕩的魚簍,喃喃道:"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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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繇當年坐著牛車離開驪珠洞天,是按照爺爺的安排,去往寶瓶洲中部靠近西邊大海的一座仙家門派修道。
只是在半路上他遇到了那位眉心有痣的少年,自稱繡虎。
趙繇最終交出了那枚先生贈送的春字印,因為對方是大驪國師崔瀺。
小鎮學塾當中,這一輩人里,就數他趙繇陪伴先生最多,李寶瓶那些孩子,宋集薪這個讓趙繇佩服不已的同齡人,在這件事上,都不如他。
趙繇一路游歷,靠著崔瀺作為交換,贈送給他的一門修道秘法,以及兩件仙家器物,總能夠逢兇化吉。
只是最后趙繇臨近那座仙家洞府,牛車已經到了山腳,形神憔悴的趙繇卻突然改變主意,棄了牛車,為那頭水牛打開束縛,獨自繼續往西邊大海而去,最后尋了一座傳說中的仙家渡口,乘坐渡船去往孤懸海外的神仙島嶼,再換乘渡船,繼續前往中土神洲方向,畢竟整個寶瓶洲,跨洲渡船只有老龍城那邊有,而且多是倒懸山的商船,因此寶瓶洲練氣士,想要去往中土神洲,就只能用趙繇這種法子,一次次利用海上仙家門派的中短途渡船。
只是行程大半之后,趙繇乘坐的那艘仙家渡船遇上了一場浩劫,被鋪天蓋日、如同蝗群的某種飛魚撞爛渡船,趙繇跟絕大多數人都墜海,有些當場就死了,趙繇靠著一件護身法寶逃過一劫,可是大海茫茫,似乎還是死路一條,遲早要葬身魚腹。
渡船上兩名金丹修士想要御風遠遁,一個試圖向上沖破飛魚陣型,結果絕望死于沒有盡頭的飛魚群,粉身碎骨,一個見機不妙,精疲力盡,只得趕緊落下身形,遁入海水中。
趙繇坐在一塊渡船殘骸的巨木上,身上死死系著那只包裹,不知道飄蕩了多久,容貌枯槁,生不如死。
終于支撐不住,趙繇昏死過去,從巨木跌入海水中,靠著護身法寶的最后一點靈光,隨波逐流。
當趙繇渾渾噩噩睜開眼睛后,卻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上,猛然驚醒,坐起身,是一座還算寬敞卻簡陋的茅屋,家徒四壁書侵坐,滿滿當當的泛黃書籍,幾乎要讓人難以步行。
已經瘦成皮包骨頭的趙繇起身后,發現那只包裹就放在床頭,打開后,里邊的東西一樣沒少,如釋重負。
沿著半人高的"書山"小徑,趙繇走出茅屋,推門后,山野豁然開朗,發現茅屋建造在在一座山崖之巔,推門便可以觀海。
趙繇還看到山頂斜插有一把無鞘劍,銹跡斑斑,黯淡無光。
趙繇走到懸崖邊上,怔怔看著深不見底的上邊。
就在趙繇準備一步跨出的時候,身邊響起一個溫醇嗓音,"天無絕人之路,你就這么對自己失望嗎"
趙繇淚眼朦朧,轉過頭,看到一位身材修長的青衫男子,遠眺大海。
當時猶然少年的趙繇抹去眼淚,突然問道:"先生定然是世外高人,能否收我為弟子我想學習仙家術法!"
那個男人搖頭笑道:"我這個人,從未拜師,也從不收取弟子,怕麻煩。你在這邊調養好身體,我就將你送走。"
趙繇問道:"這里是哪里"
男人笑道:"人間,還能是哪里。"
趙繇大概是破罐子破摔,又是心性最為絕望脆弱之際,很不客氣追問道:"我想知道,這是人間的哪里!"
男人倒也不生氣,微笑道:"不是我故意跟你打機鋒,這就是個沒有名字的普通地方,不是什么神仙府邸,靈氣稀薄,距離中土神洲不算遠,運氣好的話,還能遇到打漁人或是采珠客。"
之后趙繇就在這邊住下來,修養身體,相處久了,就會發現那個男人,除了腳力不俗,其實很普通。
即便山頂幾座茅屋都藏書頗多,可男人平時沒有半句高深語,每天也要吃飯,經常走下山去海邊散步。
趙繇每天就是翻書看書,要不然就是坐在崖畔發呆。
只有某天趙繇悶得發慌,想要試圖拔出地上那把劍的時候,男人才站在自己茅屋那邊,笑著提醒趙繇不要動它。
趙繇好奇問道:"這把劍有名字嗎"
青衫男人搖頭道:"不曾有過。"
趙繇又問,"先生可是科舉失意人或是逃避仇家,所以才離開陸地,在這兒隱居"
男子還是搖頭:"都不是,沒你想的那么復雜,我只是比較認可一句話,人生實難,大道多歧,既然路難走,就停下來,偷個懶,好好想一想。"
趙繇試探性問道:"先生真不是那世外高人,比如是一位金丹、元嬰境界的陸地神仙"
男人笑著反問道:"我自然不是什么地仙,再者,我是與不是,與你趙繇有什么關系"
趙繇在這邊住了將近兩年,海島不算太大,趙繇已經可以獨自逛完,也確實如男人所說,運氣好的話,可以遇上出海打漁的漁夫,還有風險極大、卻能夠一夜暴富的采珠客。
趙繇的心境趨于平穩,就主動開口,跟男人說想要去中土神洲游歷了。
男人笑著點頭,"路上小心些,記得不要再對自己失望了,也許這才是最讓人失望的。"
趙繇有些赧顏,最后取出那只木雕螭龍鎮紙,"為了報答救命之恩,我想要把它送給先生。"
男人擺擺手,似乎有些無奈,"什么時候外邊的天下,已經變得力所能及去救人,都是一件道德多高的事情了"
趙繇倔強道:"可先生救我不圖回報,被救之人,卻不能不在乎!這已是我身上最重要的物件,拿來報答先生,正好。"
男人展顏一笑,"那說明天下總算沒有變得太糟糕。"
只是男人最后還是沒有收下那件鎮紙。
趙繇乘坐一張自制木筏,去往陸地,站在木筏上,趙繇向岸上的男人,作揖告別。
在那之后,男人依舊是這般閑適生活。
有一天,山頂那把長劍微微顫鳴。
男人站在長劍旁邊,望向寶瓶洲那個方向,微笑道:"老黃歷就不要去翻它了。"
長劍顫鳴漸漸停歇。
之后,有兩位訪客憑空出現在海島,一位酒糟鼻子的老道人,一位年輕道士,后者趕緊蹲在地上嘔吐。
從寶瓶洲東南方那個村子的巷子開始,到寶瓶洲西海之濱,再到海上某座宗字頭仙家坐鎮的孤島,最后到這里,年輕道士已經吐了一次又一次。
老道人趕緊蹲下身,輕輕拍打自己徒弟的后背,愧疚道:"沒事沒事,這次吐完……再吐一次,呃,也可能是兩次,就熬過去了。"
年輕道士吐得差點膽汁都給嘔出來,紅著眼睛問道:"師父,次次你都這么說,什么時候是個頭啊,你能不能給我一個準話"
一身古怪道袍雙袖如有火龍游走的老道人,笑臉尷尬。
年輕道士站起身,問道:"師父,你說要帶我見見你最佩服的人,你又不愿說對方的來歷,為什么啊"
老道人微笑不語,抬頭問道:"開個門,我們師徒跟你討杯茶水喝,行不行"
男人嘆了口氣,出現在海邊,就站在師徒二人一丈外,"我一個讀書人,你一個龍虎山外姓大天師,卻要與我比拼雷法和符箓兩道"
老道人早已使用神通,不至于讓自己徒弟聽聞此人語。
有些事情,還是需要瞞著這個傻弟子。
矮小老道人笑問道:"連門都不讓進怎么,算是已經答應了與我比拼道法進得去,就算我贏,然后你就借我那把劍"
男人搖頭道:"你真要這么糾纏不休"
年輕道士張山峰根本聽不到師父與那個青衫男子在說什么。
事實上,張山峰驚駭發現,那青衫男子的面容,自己看一眼,就會忘記先前那一眼所見。
老道人哈哈笑道:"哎呦,生氣啦,有本事你出來打我啊"
男人扯了扯嘴角。
張山峰驀然聽見了自己師父這種臭不要臉的語,忍不住輕聲提醒道:"師父,你雖然一直自詡為修真得道之人,可身為山上練氣士,登門拜訪,說話還是要注意一點禮數和風度吧。"
老道人連連點頭稱是,然后對那男人瞪了一眼,"使用這等伎倆,算什么英雄好漢!"
男人說道:"那把劍,你都拔不出來,借什么"
老道人神色凝重,"貧道當下境界,依然拔不出來"
男人點頭道:"任你再高一層境界,也一樣無法駕馭。"
老道人喟然長嘆。
當年龍虎山曾經有過一樁密事。
老道人答應過上代大天師,只有斬殺了那頭飛升境妖魔,才可以名正順地重返龍虎山。
如今勝負是八二開,他穩操勝券,可若是分生死,則只在五五之間。
老道人看了眼身邊最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弟子,決意要去試一試!
男人突然望向年輕道士,"你這份拳意"
張山峰當下背著一把龍虎山尋常桃木劍,和一把篆刻有"真武"二字的破損古劍,聽到那青衫男子的問話后,張山峰一頭霧水。
老道人引以為傲道:"怎樣,很了不起吧是我這弟子自創的!"
青衫男子破天荒露出一抹贊賞神色,"說不定可以再為天下武學開出一條大路,還可以演化出諸多功德,嗯,更難得是其心赤誠,你收了個好弟子。"
老道人笑得合不攏嘴,開始胡說八道,"哪里哪里,一般一般,我這樣的弟子,其實沒有一打也有七八個。"
張山峰倒是沒覺得師父在說大話,更沒有為此而失落,當年在山上修行,他確實是最資質平平的那個人,遠遠不如師兄師姐,甚至還不如一些輩分只是他師侄的小道童……
男子笑道:"龍虎山當年的事情,我聽說過一些,你想要帶這名弟子上山祭祖師,難如登天。剛好那頭妖魔,確實過界了。"
男人想了想,"等我一炷香。"
轉身走上山巔。
青衫男子隨手一抓,插在山巔的那把長劍被他握在手中。
這位只愿意承認自己是讀書人的世外人,沒有任何意氣風發的神色,甚至拔出那把一位外姓大天師都拔不出來的長劍后,沒有引發半點天地異象。
就像世間任何一位寒窗苦讀的窮酸士子,坐在書齋,拎起了一支筆,想要寫點豆腐塊大小的文章而已。
去了一座中土神洲無人敢入的萬丈深淵,一劍將那頭盤踞在深淵之底的十三境妖魔,形神俱滅。
返回山巔,重新將銹跡斑斑的長劍插回地面,走下山,對老道人說道:"現在你們可以登上龍虎山了。"
老道人嬉皮笑臉道:"這難為情的,大恩不謝,咱們就先走了啊,以后再來。"
拉著一臉茫然的張山峰的胳膊,以腳畫符,直接縮地千萬里,去了中土神洲內陸一座高山。
青衫男人也不介意,站在原地,繼續觀海。
趙繇當時年少無知,曾經詢問他是不是一位失意人。
這個問題,實在有趣。
因為這個讀書人,一直被譽為人間最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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