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瑤很快就得回去,她是要上晚自習的。
裴川沒有送她出校門,他看著她走遠,第一次覺得一年多前騙她,是他這輩子犯過最大的錯誤。
三中六中并不遠,卻看不見彼此,不會再有第二個姑娘不辭辛苦給他送吃
的了。
她長大了那樣漂亮,但凡心性高傲些,都知道對他這樣的殘廢好,對她自己來說是一種折辱。
然而她走在銀杏林,背影單純又快活,似乎并不覺得折辱。
等她走遠了,裴川回到教室,把她帶來的餃子和五色糕吃得干干凈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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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傾世",四樓ktv,裴川靠在窗前抽煙。
他們都沒去上今天的晚自習,從傾世看過去,能看見六中的教學樓燈光次第亮起。
他突然有種沖動,去看看她如今的生活。遠遠看一眼就好。
金子陽說:"傾世要是加個舞廳就爽了艸。川哥,過來喝酒不"
裴川回頭,ktv群魔亂舞,遠處的六中,一片光明安安靜靜。
裴川說:"我下去走走。"
他從黑暗處往六中走,在六中校門,遇見了吳茉。
裴川目不斜視,吳茉心跳有一瞬加快:"裴川!"她小跑過來,"你、你怎么來了六中"
裴川這才停下腳步,拜良好的記憶力所賜,他記得這個貝瑤的室友。
他性格頗冷淡,吳茉不知怎么的,面對他比面對韓臻緊張多了。她在少年漆黑瞳孔的注視下臉慢慢紅了,語氣也放軟:"上次,謝謝你幫我。"
她咬著唇,偷偷看他。
裴川淡淡道:"嗯。"他沉默片刻,問她,"你們上課了嗎"
當然上課了,她是生物課代表,老師讓去幫忙拿點東西才出了教室。然而少年的目光往他們教學樓看,吳茉心里沉了沉。
她試探著問:"你是來找貝瑤的嗎"
上次丁文祥是騙子的事,就是貝瑤帶來的消息。
裴川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他不喜歡答非所問的人,對吳茉也沒有任何耐心,徑自繞開她走過去。
吳茉心里很難受。
她這幾晚都在做夢,夢里是在傾世裴川的模樣。他漫不經心的語氣就嚇得丁文祥逃走了,約莫在每個人高中的時候,這種又冷又酷又強大的少年,更能讓人念念不忘。
吳茉情竇已開,對喜歡一事遠比懵懂的貝瑤清晰。她心里的酸幾乎快淬成毒汁。為什么,為什么又是貝瑤
心里一股子火讓吳茉往前跑了幾步:"我們在上課呢,貝瑤在幫老師改卷子。"
他腳步停下來。
吳茉語氣輕快地說:"你是貝瑤的朋友吧,悄悄給你說,后天有驚喜哦。"
"后天秋季馬拉松,一班的班草韓臻要給我們瑤瑤表白。瑤瑤收了他情書,但是這事好多人都不知道。"
少年回眸,漆黑的夜里,他眸中竟比夜色更晦澀。
裴川說:"她收了"
吳茉校服里手指握緊,說道:"對呀。你見過韓臻嗎他們挺配的,他是真的喜歡瑤瑤啊,明明知道那條表白會被處分,而且每年跑完馬拉松的人能有幾個光是這份心意,瑤瑤就挺感動吧。"
少年如山沉默,許久,他沒再去教學樓,轉身出了校門。
吳茉第二次用這件事撒謊,卻沒有第一次心慌了。
她看著少年頎長的背影,生出說不清的渴慕。要是他信了,他要么主動退出,要么強勢爭取,傷害的也只是貝瑤或者韓臻。
吳茉回到教室,看著教室里安靜垂眸自習的同桌貝瑤,心里頭一次生出些期待。
后天秋季運動會,韓臻表白,貝瑤拒絕不拒絕,都得傳緋聞。看你是讓韓臻在所有學校面前出丑呢,還是答應他一起被處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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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季馬拉松格外熱鬧。
橫幅被拉起,不參加的大部分學生都會去幫忙。志愿者們穿上自己學校的校服,戴上校徽,坐車上山。
常青山蔥蘢,人為開辟出了一條跑道,后來建了欄桿,欄桿牢實,平時常常有人爬山,后來拿來舉辦秋季馬拉松。
從山腳到山頂,符合馬拉松堅韌不拔的精神。
只要參加并且到達終點的人,舉辦方都會給予獎勵,所以每三年的秋季馬拉松格外熱鬧。只不過因為三、六中離得近,參賽的多,其余學校離得遠,來的人少。
學生會會長師甜走在最前面,招呼高一高二的志愿者同學們上車——這樣的活動高三是不會參加的。
師甜快累成狗,嘟囔道:"為什么我一個高三的還在干這個啊,今年志愿者好少,搞得我只好抓壯丁,都不得民心了。"
貝瑤她們寢室,貝瑤恰逢經期,只能選擇做志愿者。
她雖然平時安靜,可是也喜歡這樣的熱鬧。
楊嘉和陳菲菲參加了馬拉松,打算走完全程隨便得個獎牌做紀念。陳菲菲脖子上還掛了個水瓶,貝瑤替她取下來:"這個不用,會很累,志愿者每隔一小段就會準備葡萄糖水,你要是渴了就記得過去喝水。"
"好,瑤瑤你要給我加油啊。"
吳茉沒上車前,過去靠近師甜,她請求道:"會長大人,能不能讓我和貝瑤去山頂啊!我們都好想上去看看,求求你了!"
師甜人爽朗,一想上次貝瑤幫了那么大的忙,調個志愿者位子這也不是什么大事:"成吧,警醒些啊,能跑上來的都不容易,幫忙扶一下。"
吳茉連忙說:"當然當然。"
車子拉著學生們到了山腳。
志愿者們上了另一輛車,提前坐車上山,其余參賽者集合。
喇叭聲說:"各位同學們,注意聽比賽事項,整個路段一共設置了六個賽點,沒跑到一個賽點的,上去領一條絲帶,以絲帶數和時長記錄成績。"
原本商量著偷摸騎個自行車上去的金子陽和鄭航:"……"
比賽可謂人山人海。
其實常青山并不陡峭,相反能被作為馬拉松賽點的,這座山不高,最為平坦,只不過路途遠,拼的是耐力,和其余的馬拉松比賽并沒有什么不同。
鄭航一轉頭,驚訝道:"川哥"
裴川沖他們點點頭。
"你也跑嗎可是你沒報名,贏了也沒獎勵啊。"沒有獎勵、沒有榮譽,那還跑個球啊。
裴川抬眸,看著山頂的地方:"隨便跑一下。"
志愿者們以此就位,帶著開水瓶和紙杯在鋪設的供給點準備好。
十月早晨的山風有些冷。
一聲口哨聲吹響,學生們歡呼著沖出去。
所有比賽,一開頭總是激.情滿滿的,卻不知道等待他們的怎樣的漫長和孤單。
裴川放慢了步子跑。
十月風拂過他的短發和露在外面的胳膊,人群四散開,一開始周圍的人還很多,可是拿到第二條絲帶以后,人漸漸少了。
他喘著氣,與假肢接觸的殘肢開始隱隱作痛,勸他放棄。
可是不知道是不甘還是別的東西,他步伐不變依然繼續。
韓臻是個正常人,他的速度一定比自己快,裴川想通了這一點,沒有選擇喝水。
第三個賽點,第四個賽點……
手臂上纏了四色絲帶,漸漸的,這條路變成一個人的孤獨。他并非第一名,只不過馬拉松距離被拉開,能看到的人就少了。然而汗水打濕黑發和眼睫,殘肢痛得讓他悶哼一聲。
殘肢快磨破了吧。
他喘著氣,望著山頂的方向,一不發繼續。
第五個賽點,他拿過絲帶,隨意繞在自己胳膊上。
志愿者看他汗水打濕了衣服:"喝點水吧同學,別急。"
他沒應,朝著山頂跑。
安了假肢的人,可以打球、可以跑步、可以拳擊。可是當他痛得快站不穩的時候,他才明白,原來殘缺永遠是殘缺。
這條路很孤獨,沒有同伴,沒有任何人見證的孤獨。只有山風不時拂過他的鬢角,汗水往下淌,和別人的累不同,他更多的是痛。
可是裴川心想,他命和身體雖然低賤,心意卻并不低賤。
離最后一個賽點只有一百米的時候,他看見了她。
貝瑤坐在志愿者桌子前,肩上帶了志愿者徽章,穿著六中的校服。她的身邊,還有幾個其他學校的男生女生志愿者。
終點有不少人,都在翹首以盼,她低眸認真在倒水沖兌葡萄糖,其余人上前給跑完全程的同學遞水。
貝瑤一抬眸,就看見了裴川。
五十米外,他的步子很緩慢,就像小時候唱的童謠,蝸牛總是一點點負重往上爬。
他不是蝸牛,卻以斧足在艱難跑步。
其實那時候他步子已經不太正常了。
蹣跚可怖,唯一支撐的是毅力,他的身邊,跑上終點的,沒一個有他那樣吃力。他胳膊上全是汗水,像從水中撈上來的人。
連志愿者終點處的吳茉都睜大了眼睛,什、什么裴川怎么會這么累
最后二十米。他跑不動了,只能咬牙一步步走。
朝著她走過去。
裴川其實并不求什么,她遞一杯水就好。可是他似乎,連這點距離都跨越不過去了。
師甜一轉頭,貝瑤正貓腰從人工拉起來的防護線鉆過去,師甜嚇到了:"貝瑤!你做什么!別過去!"
貝瑤鉆到了跑道上,她沒有回答師甜的話。
十九米、十八米……
她朝著裴川跑過去。
志愿者越界跑進跑道,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師甜更不會想到這個人會是聽話乖巧的貝瑤。
她長發披在肩上,微卷的發尾被風吹起。循著跑道跑過去,兩米、一米,她像是一只飄落的蝴蝶,輕盈、帶著夏天的香氣。
她伸出雙臂,接住少年下一刻險些倒下的身軀。
這是十二年來他們第一次擁抱。
少女纖細柔軟的胳膊抱住少年勁瘦的腰,她發間很香,像梔子,又像是丁香,他雙.腿劇痛,嘴唇干裂,擁住她讓自己不至于倒下。
掌心下那截腰肢很軟,和他自己的不同,軟得不像話,那么細,顯得孱弱又可憐。他第一次觸摸女孩子的身體。
少年掌心滾燙,他一不發,全身濕透。
"裴川。"貝瑤既心疼又氣,"你參加這個做什么呀!"
他靠在少女懷里,嗓音啞得不像話:"喜歡。"因為好喜歡你啊。
貝瑤卻以為他說喜歡這項運動,她氣死了,眼淚都快急出來了:"這么不愛惜自己,疼死你活該!"
他竟是不反駁,也不生氣,低沉著嗓音道:"嗯。"
他微閉上眼,十月山風清涼。
山道上只有他和貝瑤,還要十七米才是終點,她的身后,無數人翹首以望。
她鉆過防護線,給了他這輩子第一個擁抱。
少女懷里是香、是軟、是纏.綿,是他這輩子再忘不掉的芬芳。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