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川六歲了。
他的腿沒能像媽媽說的那樣,‘長大了會長回來’。他每晚睡覺之前都會看著殘缺的它們,可是它們到底沒有長出來。
去一年級之前,他聽到了蔣文娟和裴浩斌吵架。
蔣文娟冷笑道:"一年級沒有再能幫小川上廁所的老師!"
"我說了我會拜托一下老師,送禮請他們幫幫忙!"
"能拜托一年,那以后呢,小
學(xué)五六年級呢!初中高中呢!你能拜托一輩子!我會找到醫(yī)院給小川安假肢,傾家蕩產(chǎn)我也會讓他重新站起來!"
"娟兒,你別沖動,小川還太小了……"
裴川看著自己空蕩蕩的褲腿。
他想說,自從幼兒園那次以后,他沒有讓老師幫忙上廁所了。
他不懂什么是"假肢",但是他聽懂了"重新站起來"。
嗓音喑啞,由于鮮少說話,唱出來不似孩童的鮮活清亮,倒似老舊的唱片機(jī),喑啞難聽。因為在換牙門牙漏風(fēng),咬字也不清晰。
教室里以陳虎為,爆發(fā)出一陣笑聲。
孩子們捂著唇哈哈笑,教室里風(fēng)琴聲音依然在繼續(xù)。
裴川死死咬著唇。
朱老師依然在彈奏,示意裴川繼續(xù)跟著唱:"阿嫩阿嫩綠地剛發(fā)芽。"
他沉默下來,頭頂?shù)娘L(fēng)扇有一搭沒一搭轉(zhuǎn)動著。裴川在笑聲中不再開口。
身體血液的熱度直沖臉頰,比羞恥更甚。最后卻在臉頰上呈現(xiàn)一種蒼白。
朱老師皺眉,先是呵斥教室里笑話的孩子:"都不許笑了,學(xué)唱歌有什么好笑的。"然后她看向裴川,"繼續(xù)跟著老師唱。"
然而接下來不管她怎么教,裴川也不再開口。
他漆黑的雙瞳落在課本的音樂書上,貝瑤看見,他手指在顫抖。
朱老師情緒也不好,這就像是老師和學(xué)生之間一場無形的對抗,仿佛今天不能再令他開口就會使自己不再有威信。
貝瑤心里悶悶的,她也怕老師,但是她鼓起勇氣站起來,稚嫩清脆的嗓音在教室里回蕩,接著老師的聲音唱下去:"蝸牛背著那重重的殼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阿樹阿上兩只黃鸝鳥,阿嘻阿嘻哈哈在笑它……"
她唱歌也漏風(fēng),甚至有些微跑調(diào)。
然而她唱得很大聲,夏陽偏移,在教室門口落下溫暖的剪影。唱歌跑調(diào)又漏風(fēng)的女娃娃,惹來了更大的笑聲。
陳虎捶桌子:"哈哈哈貝瑤太搞笑了。"老師讓那個沒有腿的裴川唱,又沒讓她唱,她一唱還那么搞笑。基本沒有一句在調(diào)子上。
裴川一直垂下的目光,慢慢抬了起來。
這年她六歲,臉頰柔軟,聲線稚嫩,在所有人的笑聲中小拳頭握緊,憋紅了臉唱歌。他甚至能看到她還沒換完的乳牙。
她似乎有些想哭,垂眸看到他的目光,下一刻杏兒眼彎起來,成了一個明亮的微笑。
沒有門牙,丑死了。
他這樣想。
可是他知道,方才老師教所有人唱歌的時候,貝瑤明明,是沒有跑調(diào)的。
她分擔(dān)走了所有笑聲。
~
那次唱歌事件以后,朱老師也后知后覺意識到了不太好,雖然往后裴川依然不開口,她卻也沒有讓他再單獨(dú)唱歌了。
小學(xué)時光像水一樣平靜,大家見慣了裴川沒有腿的樣子,也不覺得稀奇和怪異了。
他緊繃的神經(jīng)得到了最平靜的一段日子。
唯一的變化是,他身邊那個軟萌萌的小姑娘換了個發(fā)型。
三年級的某個周一,她的兩個花苞苞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小小的馬尾綁在后面,多了幾分清爽,少了幾分稚氣,露出白皙帶著嬰兒肥的臉頰。
貝瑤和后桌的小姑娘翻完花繩坐回來,聽見身側(cè)男孩子低啞的嗓音:"你發(fā)帶呢"
如今裴川偶爾會和她說話了,每一次聽到他說話,她都喜盈盈的。他的心像石頭,每一下跳動都這么艱難。
貝瑤摸摸自己的馬尾,小奶音也慢慢變了些,只是開口依然綿軟:"丟掉了,媽媽說上了三年級不能再扎兩個揪揪了。"
她歡喜地摸摸自己腦袋上的馬尾:"現(xiàn)在的好看嗎"
男孩子薄唇冷漠道:"不好看。"
貝瑤把下巴擱在桌子上,幽幽嘆了口氣。她知道,她是沒有敏敏好看啦。三年級的小姑娘漸漸開始認(rèn)識到了什么叫好看,什么叫圓潤。
如今她的記憶停擴(kuò)張到了初一,初一的方敏君可是班花呢,而貝瑤記起初一的自己,臉頰依然有嬰兒肥。
如貝瑤記憶的那樣,c市朝陽小學(xué)到小區(qū)那段路開始重新修,原本是狹窄的小路,現(xiàn)在堆滿了水泥和石頭。
孩子們放學(xué)上學(xué)都喜歡邊逗留邊玩,但是現(xiàn)在不能走大路了,得走小路。
小貝瑤難過地發(fā)現(xiàn),一切如她記憶的那樣,舅舅開車撞了人,媽媽掏家底幫忙賠錢。她家最近特別窮。
裴川被裴浩斌用摩托車接回家,在路上他看到了貝瑤。她背著書包和兩個小女孩走在一起,三個小女孩臉上都帶著笑容。
他依然被裴浩斌保護(hù)在摩托車前面。
裴川突然開口:"爸爸,下次我坐后面吧。"
"怎么想坐后面了,前面安全點,爸爸可以看著點你。"
男孩子沒有多解釋:"我坐后面,拉著你衣服。"
裴川知道自己腿不好,所以他在媽媽的指點下對鍛煉手臂的力量。
他們到家,剛好看見趙芝蘭出來倒垃圾。
如今貝瑤上下學(xué)都是自己走路了,趙芝蘭不會再接她。
裴川讓裴浩斌把輪椅放下來,裴川坐進(jìn)輪椅:"我在下面坐一會兒。"
裴浩斌雖然詫異,可是欣慰兒子開朗了些的想法,他沒多想:"想回家的時候喊爸爸。"
"嗯。"
裴川等趙芝蘭倒完垃圾回家,沉默了片刻,驅(qū)使著輪椅朝著垃圾庫過去。
他手臂如今比所有孩子都有力,輪椅在他手中已經(jīng)不會再倉皇亂撞。
他附下身,垃圾庫一片惡臭。
裴川沒什么表情,蒼白的手指撥拉開黑色塑料袋,從里面找出滑了線的嫩綠絲帶,挑了出來。
為什么不戴它了長大了都會變嗎
在小區(qū)的孩子們回來前,裴川已經(jīng)回到家了。
蔣文娟做好了飯,這兩年她和裴浩斌的感情不咸不淡,兩個人的工作依然忙碌,然而蔣文娟今天的心情顯然非常不錯。她買了一瓶飲料,飯桌上開口:"我醫(yī)院那邊認(rèn)識的一個朋友說,小川現(xiàn)在的情況可以安假肢了,他有個朋友就是做這個的。"
裴浩斌皺了皺眉:"可靠嗎"
"那當(dāng)然。"蔣文娟看向裴川,眉目柔和,"小川很快就可以站起來了,高不高興"
裴川沒說話,他彎了彎唇。
裴浩斌見狀,也沒多說什么了。裴川很快就九歲了,生活能自理是很重要的。雖然目前兒子看起來沒有什么心理疾病,但是能站起來總歸是好事。
裴川請了學(xué)校那邊的假,去安裝單位檢查。
技術(shù)人員是個和藹的叔叔,他笑著問:"叔叔可以檢查下嗎"
裴川點點頭,溫暖的大手觸上他的殘肢,蔣文娟焦急地看著,裴川衣襟之下的手握成拳頭,他用盡全身的意志力才忍住了讓人碰他的殘肢。
"有經(jīng)常按摩吧保護(hù)得不錯,塑型容易很多,今天回去以后,用臨時假肢塑性鍛煉一下,我取個模,過段時間來拿做好的假肢吧。"
蔣文娟連忙點頭。
裴川看著天空灰蒙蒙的顏色,他都快忘了走路是什么樣的感覺了
~
假肢練習(xí)很累,一整個冬天,裴川都在進(jìn)行這個簡單枯燥的訓(xùn)練。
那不是他的腿,它冰涼沒有溫度。
顏色也和他的肌膚不同,他摸了摸它,原來長大以后,腿不會再長回來,它是唯一的替代品。
2000年假肢技術(shù)才發(fā)展起來,初初和國際接軌,裴川的家庭算得上普通小康,才能負(fù)擔(dān)起這筆費(fèi)用。
剛開始他找不到重心,狠狠摔了兩次。
然而裴川沒有哭,他扶著杠,認(rèn)真專注地練習(xí),直到在冬天出了一身汗。蔣文娟捂著唇,看兒子跌跌撞撞走路,潸然淚下。
春天到來的時候,裴川能用假肢走路了。
褲腿放下來,他和正常的小孩子沒有區(qū)別。裴浩斌這樣的男人,在這晚上都流下了淚。
裴川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假肢是按照他的比例做好的。
裴川突然意識到,原來如果他能正常長大,比許多男孩子都高了。
他彎唇笑了。
四年級開學(xué),一班的孩子震驚了!
裴川可以站起來了,冷淡沒有人緣的男孩子,在這年眉宇清雋,貝瑤只比他小一歲,可是卻比撞了假肢的他矮小半個頭。
孩子們不太懂什么是假肢,對于裴川站著走路這件事,他們覺得就像動畫片里發(fā)生的神跡。
高傲的小女神方敏君都忍不住用驚奇的眼神看了好幾眼。
貝瑤呆呆看著他,四年級了,她的記憶擴(kuò)展到了初二。
看著沉默冷淡寫作業(yè)的"高嶺之花"同桌,她想起來一件記憶里很遙遠(yuǎn)的事。
裴川上輩子也是裝過假肢的,后來他卻拒絕假肢,重新坐上輪椅。
那件事,偏偏還和自己有關(guān)。
上午余老師帶著方敏君來教室,讓她給孩子們做自我介紹。
四歲的方敏君小朋友穿著白色的公主裙,柔軟的長發(fā)披散著,她因為時刻牢記一顰一笑要學(xué)習(xí)常雪,所以稚嫩的臉蛋并沒有什么表情,正經(jīng)道:"我叫方敏君,今年四歲了,希望可以和小朋友們好好相處。"
這是方敏君的爸爸方鑫教過的話,方敏君說出來,余茜老師帶頭鼓掌。這年的方敏君無疑是干凈漂亮的,教室里真心實意的掌聲一片。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