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捉放渡這邊的鸛雀客棧,寧姚帶著陳平安來到孤峰山腳,結(jié)果穩(wěn)坐倒懸山第二把交椅的小道童,一瞥那少年不合規(guī)矩的通關(guān)玉牌,再看那小丫頭片子一臉天經(jīng)地義的神態(tài),氣得小道童又從蒲團(tuán)蹦跳起來,好在陳平安已經(jīng)開始解釋道：這位仙長,之前我們在雷澤臺那邊,遇上了蛟龍真君,跟寧姑娘說,老真君他師尊已經(jīng)頒下法旨,可以為寧姑娘破例。如果仙長不放心,可以與老真君商量一番,如果實在不行,那我就明晚再走這道門。
小道童斜眼看陳平安,你誰啊,這小姑娘的情郎
陳平安只是眨眼,不說話,跟小道童裝傻。
小道童心中默念,與那個按照輩分算是他師侄的蛟龍真君聊了一下,再打量了一眼寧姚跟陳平安,你們可以過關(guān)去劍氣長城了。
既然打定了主意,小道童就不再為難兩人,他一屁股坐回蒲團(tuán),大概是覺得那個小姑娘太氣人,干脆后仰倒去,手腳攤開,大大咧咧躺在蒲團(tuán)上,然后打開那本道家典籍,蓋在自己臉上,眼不見為凈。
寧姚伸手握住陳平安,輕聲道：記住,跨入劍氣長城之后,被劍氣海水倒灌氣府是正常事,你不能急,越急氣機(jī)就越亂,只會一團(tuán)糟。
陳平安點頭道：懂了,我就當(dāng)是在拉坯,只要心穩(wěn),一切就穩(wěn)。
寧姚白了一眼,泥腿子！
陳平安笑著握住她的手。
寧姚加快步伐,牽著陳平安匆忙跨入鏡面大門。
坐在拴馬樁上頭的抱劍漢子嘖嘖稱奇,那邊的年輕一輩,估計得瘋掉不少嘍。這傻小子接下來的待遇,肯定不比妖族好到哪里去。
腦袋被書本覆蓋的小道童悶悶道：雖然我不喜歡這丫頭的臭脾氣,可看到她給一個愣小子騙到手,還是有些心疼啊。一個天一個地,這兩人怎么湊一塊的不是亂點鴛鴦譜嘛,誰牽的紅線站出來,我一定戳死他這個半吊子月老,嗯,先戳個半死,留半條命容我罵死他。
孤峰高樓之巔,三清鈴之中的一枚,叮咚作響,只是悄不可聞,并未昭告天下,響徹倒懸山。
然后一縷氣機(jī)轉(zhuǎn)瞬掠至小道童腦袋上,掠入書中,然后那本書好似神靈附體,啪一聲合上,然后對著小道童,就是左一巴掌右一耳光,很是清脆悅耳。
根本來不及躲避的小道童如遭雷擊,然后恍然大悟,抱頭求饒道：師叔,我錯了我錯了……
一步跨入劍氣長城后,寧姚心中一凜,但是很快釋然。
原來她帶著陳平安跨過倒懸山鏡面后,不是出現(xiàn)在納蘭老頭和師刀道姑那扇大門附近,而是直接來到了劍氣長城的城頭,直接省去了穿越城池和登上城頭的那兩段漫長路程,但是如此一來,陳平安估計就要遭罪了。
果不其然。
突兀來到城頭的陳平安,滿臉漲紅,然后臉色鐵青,最后渾身顫抖。
可是陳平安的眼神,始終清澈,古井不波。
之前那次是太過措手不及,如今有了心理準(zhǔn)備,即便是一步登天,直接來到了劍氣最盛的城頭,陳平安對于吃苦一事,實在是太熟稔,無非是重返落魄山竹樓二層而已,只要不是當(dāng)場暴斃,陳平安的心境,如有拴馬樁,如江河砥柱。
兩人所在的這段城頭,附近并無劍修巡游偵查或是砥礪道行。
一位佝僂消瘦的老人從原地一步走到此地,笑望向?qū)幰?她有些臉紅。
老人笑了笑,雙手負(fù)后,雖然之前已經(jīng)看穿大驪少年的底細(xì),可今天還是繞著陳平安又轉(zhuǎn)了一圈,點頭道：果然如此。
隨即老人有些遺憾,喃喃自語：阿良哪怕在這里待了一百年,身上那點書生意氣還是沒有磨干凈啊,不然拿到那把劍后,差不多能跟道老二在五五之間,如今這般都舍了家當(dāng),只是在天外天互換拳頭,有啥意思,一個劍修沒有劍,一個道人把自己當(dāng)純粹武夫,成何體統(tǒng)……不過話說回來,以她的脾氣,未必愿意跟隨阿良便是……可是選擇這個質(zhì)樸少年,也講不通啊,難道是垂死掙扎,不愿就此消逝于天地之間不對,她的性情,絕不是這樣的,太傲氣了,就像……不能這么說,應(yīng)該是像極了她才對,那么到底是誰說服了她文圣一脈的齊靜春齊靜春一個讀書人,學(xué)問應(yīng)該很高不假,可與她,本就不是一路人,照理來說,是說服不了她的……奇了怪哉……
雖然這位姓陳的老人與寧姚近在咫尺,而且老人并非在心中默念,長篇大論是說出口的,可是寧姚偏偏一個字都聽不到。
老劍仙想不通便不多想了。
天下事情實在太多,不近我身,便都不是重要事。
更何況還他娘的不止一座天下。
老劍仙覺得必須想一點能夠開心的事情,于是笑望向?qū)幰@個小姑娘,真好。
劍氣長城,這一代年輕劍修,天才輩出,三千年未有的大氣象。
她隱隱約約之間,已經(jīng)展露出一枝獨(dú)秀的跡象。
便是這位在城墻上不止刻下一個字的老劍仙,都很期待她那把本命飛劍的出爐現(xiàn)世。
之前有趟遠(yuǎn)游,寧姚丫頭有次不管不顧,差點祭出了尚未成熟的本命飛劍,天地異象,因為劍氣長城的某些秘法存在,即便隔著一座小天地和兩座大天下,他與城頭幾個老家伙都察覺到了異樣,那個脾氣最壞的,差一點就要破壞規(guī)矩,闖入浩然天下。
所幸小丫頭懸崖勒馬,才沒有壞了大道之本。
寧姚小聲問道：陳爺爺,他不會有事吧
不茍笑的老劍仙面對寧姚,那是從來不吝嗇笑臉的,微笑道：他要有事,陳爺爺估計也得有事了吧
寧姚狠狠瞪了一眼老人。
老人打趣道：呦,總算有點少女模樣了,看來這外鄉(xiāng)小子功莫大焉。
老劍仙不再逗弄小姑娘,這小子武道底子打得極好,心性又定,不錯不錯,肯定熬得住,放心吧,最近這段時間,就讓他在城頭上熬著,當(dāng)初我那個小鄰居,曹慈也是這么一步步走過來的。千萬別帶他去北邊的城里,烏煙瘴氣的,再好的苗子都得毀掉。
老人說完之后,就背轉(zhuǎn)過身,緩緩前行,這一次不再運(yùn)用神通,在劍氣長城這邊縮地成寸。
老人就這樣默然守著這座城頭。
已經(jīng)不知道幾個一千年了。
之后陳平安花了五個時辰,才開始能緩緩挪動腳步。
又是五六個時辰,才開始試圖練習(xí)六步走樁,走得生疏,仿佛是稚童頭次學(xué)拳。
寧姚每天都會來城頭這邊幾次,語不多,然后就會返回北邊的城池家族。
陳平安的六步走樁逐漸嫻熟起來。
就這么一直往左手邊出拳而走,緩慢而堅定,在感覺到筋疲力盡的前一刻,就迅速轉(zhuǎn)為劍爐立樁,靜止不動。
這段時間,陳平安沒敢靠近城墻那邊,只是在走馬道上走動。
據(jù)說墻頭以南,就是蠻荒天下。
而且這座天下,到了晚上,竟然會懸掛著三輪明月。
陳平安在劍氣長城打一百拳,感覺比在浩然天下打幾千拳都要累。
就這樣走走停停,到了第三天,陳平安在依稀可見大小兩座茅屋輪廓的時候,看到了那位曹慈,他在一里路之外的墻頭上,練習(xí)拳樁,腳步輕靈,出拳如虹,哪怕陳平安不是四境武夫,只是個眼光粗淺的門外漢,都會由衷感嘆曹慈拳架子的……完美無瑕！
陳平安是從右到左,住在小茅屋的曹慈則是從左到右。
兩人視線交匯,雙方都無停步的意思,繼續(xù)各自前行,最終遙遙地擦肩而過。
當(dāng)下,陳平安一身拳意極為細(xì)微,絕大部分都已經(jīng)被劍氣死死壓制。
而曹慈一身剛猛拳罡,洶涌外泄,肉眼可見,好像反過來壓制了四周的城頭劍氣。
在陳平安一路緩緩走樁,最終臨近老劍仙所住茅屋的時候,曹慈已經(jīng)來回打完一趟拳,趕上了陳平安。
然后陳平安看到了老劍仙身邊的寧姚。
曹慈則看到了老人身旁的師父,大端國師,女子武神裴杯。
寧姚確定了陳平安的練拳進(jìn)展之后,這才放心帶他走向茅屋附近的北邊城頭,帶著他躍上城頭,眺望那座城池,告訴他自己家在什么地方,她的朋友們,又分別住在什么地方。
而且他們身后不遠(yuǎn)處,曹慈在練習(xí)一個新拳架,而女武神就在旁邊微笑看著,時不時指點出他那個拳架的某些瑕疵。
當(dāng)天晚上,女子武神就站在城頭上閉目養(yǎng)神。
曹慈練了一晚上的拳。
陳平安一直練習(xí)走樁到深夜,后半夜,盤腿坐在北邊城頭,保持劍爐立樁,緩緩入睡。
第二天清晨,老劍仙來到雙方附近,突然提議讓兩個少年切磋一番。
曹慈無所謂。
陳平安也無所謂。
于是老人以手指做劍,開辟出一座短暫的小天地,方圓十丈而已。
一位女子武神在旁觀戰(zhàn),竟然覺得還挺有意思。
這一天,在沒有任何禁制的形勢下,兩人就像身處浩然天下的尋常戰(zhàn)場,飛劍、法寶、拳法,雙方只要愿意,皆可使用。
而且在切磋之前,老劍仙告訴兩個同為四境的武道少年,最好忘記雙方不會死在城頭這一點。以真真正正的生死之戰(zhàn)對待。
陳平安傾力出手,三戰(zhàn)皆輸。
曹慈不知保留實力多少,總之三戰(zhàn)全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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