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臺。
殿下,這是金陵府臺陸敬堯的長子陸伯淵的婚宴請柬,時間在三日后。
千鯉池旁,一道修長的身影憑闌而立,連衣擺都透著尊貴的氣質,聽到身后的聲音,連頭也未回。
而他身后的亭中,擺著一張桌案,奏折堆積似小山。
裴景瀾坐在案桌前,身姿如玉,提筆寫意,輕松且隨意地將案牘上的各類折子分門別類的整理出來。
其中多是金陵各府衙縣郡的請安折,上奏自已管轄之內治安太平,無作奸犯科或天災人禍,再向太子殿下請安問好,詢問太子殿下身體可安否,今日食欲如何等等。
這樣的折子沒有十封也有八封,贅余無意義,一般不會呈到太子面前。
但,像金陵府臺陸敬堯長子婚宴請柬這種,就需要向太子請示去還是不去了。
裴景瀾將燙金描紅的請柬從一眾折子里挑出,輕輕地望向李延璽,殿下可要賞光
其實,裴景瀾的建議,最好是去。
陸敬堯乃金陵府臺,這些時日負責接待御駕,無不盡心竭力。
太子說要在千金臺設宴遍邀金陵文士,美酒佳肴,曲水流觴立刻就備上,整個金陵稍有名氣的墨客也被馬車親自接送到千金臺。
就連這千金臺也是陸敬堯特意修葺,按照行宮的規制,美輪美奐,華貴非常。
陸敬堯甚至讓自已最為寵愛的嫡女陸如薇陪同殿下游遍金陵——雖然誰知道他此舉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打著將陸如薇送進東宮的主意。
但,前有貴妃沈眉嫵這樣光艷照耀六宮的盛寵,連帶著沈氏一族地位都水漲船高,從式微的末流家族躍上四大世家之首的位置,沈家子弟封侯拜將,在京城一時間風頭無兩。
天下間,又有誰人敢說不想做未來天子的岳父
陸敬堯不圖什么,才反常為妖。
陛下已垂垂老矣,沈氏的光輝終究會似曇花一現。
殿下那樣厭惡貴妃,厭惡沈家,等陛下百年之后,必定會對貴妃與沈家動手。
沈氏的門楣如今有多光耀,將來就會摔得有多慘烈。
這是誰人也無法阻止的事情。
未來,太子殿下才是這個皇朝的主人。
他寵誰,或許就是下一個沈貴妃。
因為李氏皇族專出情種,近有當今陛下,遠有開國太祖,都是癡心不二的帝王。
陸敬堯的嫡女生得美貌活潑,難怪他愿意一賭。
賭贏了,就是潑天富貴。
就算賭輸了,也沒有任何損失。
陸如薇哪怕不能成為太子的心尖寵,至少也能撈個東宮良娣之位當當,將來生下皇子,也能保陸家一生富貴無憂。
陸敬堯恐怕是這樣想的。
可惜。
跟陸家嫡女接觸的,從來都是替身,不是真正的太子殿下。
陸敬堯所圖終將成空。
不過,這樣的小心思無傷大雅,陸敬堯這個人本質上來講,在金陵口碑不錯,是愛民如子的好官。
殿下住在千金臺,離陸府那樣近,如果不去陸敬堯長子的婚宴,恐怕會惹外界揣測——
比如,東宮是否對陸敬堯生了厭棄之心。
又或,陸敬堯自已會戰戰兢兢,猜測是不是哪里伺候不周,怠慢惹惱了太子殿下……
所以裴景瀾出于種種考慮,認為殿下前去為好。
但,殿下從半個月前一個夜晚從外面回來起,心情就變得奇差無比。
太子本不是驕奢享樂的性情,作為儲君,他身上沒有那種王孫公子的驕奢淫逸的任何嗜好,既不好美色,對吃穿住行也并不多么講究。
只是,畢竟是萬人之上的天潢貴胄,心情不好的時候,在小事上也會變得格外挑剔,甚至是吹毛求疵起來。
泡茶的水熱了或冷了,重泡。
膳食火候不對,不喝。
衣裳顏色丑,換掉。
千金臺上下無不小心翼翼地伺候著,連大氣都不敢喘,甚至侍女都被嚇哭了好幾個。
裴景瀾私下詢問了少臣。
涉及太子的顏面和心上人,少臣對那夜的事情不敢多,在裴景瀾的旁敲側擊之下只隱約透露出一點——
殿下變得得這樣喜怒無常,都是因為……一位姑娘。
裴景瀾揉了揉額角,低下眉,唇邊微微露出一絲苦笑。
原來,像殿下這樣的人,也會喜歡上一個女子。
原來,殿下動心之后,也跟世間尋常男子一般無二,被那人牽動喜怒。
裴景瀾不禁想起了自已喜歡的那個姑娘。
他也曾怨過太子,就算不想娶沈氏女,為何不能委婉些拒絕,令她自然落選便是。為何要那樣……羞辱她。
甚至在東宮有過一次稱得上以下犯上的激烈爭執。
太子彼時亦是年少,銀紫衣袍尊貴而眉目鮮烈,帶著微微的睥睨之色,孤又不認識那沈家嫡女,為何要留情面
選妃宴上,他確實是——
連半分眼神都沒有落在沈驪珠身上。
連同她的臉,她的名字都沒有放在心上。
景瀾,孤知道你一向心軟,世人都贊你是君子如玉,溫潤端方。
可孤從來都不是君子。
父皇日漸衰老,他擔心自已死后,貴妃受辱,所以他和貴妃想以聯姻的方式,將沈家與東宮、與孤死死的綁在一起,以保全貴妃和沈家的榮華……
那年,東宮的牌匾在落日熔金之下熠熠生輝,太子一襲銀紫衣袍負手站在那樣的光影里,眉目冷冽而尊貴。
至少父皇在世時,孤還未想過對沈家下手,但是他們非得要將沈氏女塞進東宮來惡心我,那孤也不介意以決絕的方式告訴他們,別再打這樣的主意。
那時,裴景瀾臉色近乎雪白,張了張口,啞聲說不出話來。
他想說,可是,她是無辜的……
但,裴景瀾又無比清晰的意識到——
這就是這個皇朝最殘酷而鮮明驚心的政治斗爭。
不論輸贏,他喜歡的姑娘,都會成為這場博弈里的犧牲品。
就算貴妃和陛下如愿,將人塞進東宮,也不過是紅顏枯萎,蹉跎年華,她是貴妃的侄女,就注定得不到太子的寵愛。
后來,裴景瀾便怨自已,為什么不早早提醒驪珠,東宮與貴妃的恩怨,讓她躲掉那次遴選。
最后,在一切皆不可挽回的今天,裴景瀾心里卻是隱隱生出慶幸來——
雖然她歷經苦楚,被沈家放逐,但太子將來登基已勢不可擋,沈家大廈將傾,唯獨她遠在江南,可逃過一劫。
來到金陵后,裴景瀾便偷偷打聽過她的消息,得知她跟陸家二公子定了親。
他想,她愿意嫁,那陸二公子必定待她很好很好,本身也應是個很好的人。
只要她好好的在那里,就算見不到也沒關系。
裴景瀾已別無所求。
當然。
如果能再見她一面……
就更好了。
陸家長子成婚,她應該也會出席吧
所以出于私心,裴景瀾也但愿太子前去。
可,令他失望的是,憑闌立在千鯉池旁的那道華貴修長的身影,冷聲道:不去,沒心情。
裴景瀾微微失望了瞬,心里倒也沒有多意外。
殿下喜歡的那姑娘也是跟人定了親,可能去參加別人的婚宴,容易令他想起這件傷心的事情來吧。
裴少卿善解人意地想。
忽地又聽見太子盯著千鯉池中的錦鯉,嗓音冷冽地道:這魚多得厭煩,吵到孤眼睛了,毒死算了。
少臣一縷墨煙似的從亭頂翻身而下,筆直修長的腿有力地倒吊下來,露出個腦袋,殿下,真要毒死屬下這里有天翎衛煉制的新毒,一滴下去,保準滿池錦鯉一條都逃不了。
說著,他掏啊掏啊,從懷里掏出只玉瓶來。
躍躍欲試。
少臣想的很簡單。
從阿姮姑娘當著殿下跳河那夜起,殿下的心情就一直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