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人面面相覷。
安南國宗室
我乃安南王陳暊之子……
這叫陳天平的人道:我身上有先王印信,安南國胡氏謀逆,勾結了大明的奸臣,害死我宗親數百人,我僥幸逃脫,此時必須入京,我的父祖……
他頓了頓,雖然他衣衫襤褸,卻用一種鎮定的語氣對這兩公人道:我的父祖世代侍奉大明皇帝,洪武年間,便敕發印綬,欽賜安南王,將我安南列為不征之國,洪武皇帝命我父祖世鎮安南,保我宗廟不絕,今胡氏勾結賊子,禍亂國家,毀我宗廟,盡誅我的同族,罪惡滔天,罄竹難書,我父祖常,我安南小邦,侍奉天朝當如兒子侍奉父親一樣,現在兒子有難,理應去求見父邦,申訴冤屈,你們不可阻攔!
公人聽罷,只覺得棘手。
倒是那預備開船的船夫聽了,道:是安南國來的
陳天平點頭。
船夫來了精神,忙道:京城三兇一直讓我們留意這江面上,是否有安南國的人,說是近來安南國可能會有事發生,若是有什么消息,一定要沿途妥加照顧。
陳天平一頭霧水。
那船夫于是便上前,與那兩個公人交涉。
這江面上,但凡是掛黑旗的船只,都是京城三兇的產業,尋常的官差,已經不敢輕易欺負了。
這些船夫肯加入兄弟船業,也是這個原因,他們只需要做買賣,其他的事,一概不管。
無論是官府還是三教九流,誰要是敢壓榨他們,只需報到上頭去,自然會有人出面。
這鎮江的公人,是很不喜歡兄弟船業的,因為此前江面上的油水十分豐厚,可如今,卻已經沒有了插手的可能。
最重要的是,就連平日里見了他們都要點頭哈腰,送上孝敬的船夫們,如今也敢平等說話了。
公人的背后,是鎮江府,而人家的靠山,是京城三兇。
關于京城三兇,有種種傳,有的說和東宮有關,有的說與武安侯不無關系,還有的說是幾個國公府。
其實無論是哪一個背景,大家都惹不起。
此人我會帶到京城去,他若要告御狀,自然是應天府的事,與你們無關??赡銈円獙⑺粼诖?一旦耽誤了大事,只怕大家面上都不好看了。
頓了頓,船夫又道:他若是假的,又或者是誣告,那也不是鎮江府可以管的,自有人會去公斷,與其如此,兩位公人不如多一事少一事,你放心,此人沿途我會看著他,絕不會出什么事,真有什么事,我擔著。
公人其實已經打退堂鼓了,心里曉得,留著此人在手上,或許會惹來麻煩。
于是便哈哈笑道:你可要看緊了,出了事,你吃不了兜著走。
當下,那陳天平被掛著黑旗的烏篷船載走。
…………
張安世從東宮回來,當下,便召集了京城三兇。
張安世先是罵罵咧咧,痛罵三人不爭氣,不過好像……大家本來也都不爭氣,似乎也沒什么罵的。
你總不能去罵檸檬為什么那樣酸,也是一樣的道理。
不過見朱勇和張軏悻悻然的樣子,張安世吐出了一口濁氣,便道:準備,準備,待會兒跟我出發。
出發朱勇撓頭:大哥,去哪
張安世道:要打仗了。
打仗好呀,好呀,打誰。朱勇整個人興奮起來。
張安世瞪他一眼道:你他娘……我說的是咱們大明可能要打仗了。
噢噢噢噢。朱勇的興奮勁兒一下子給潑滅了,接著將信將疑地道:你早說,俺還以為俺們去跟人打仗呢。
另一邊,手伸向身后小背包的丘松,又悄然地將手放下。
張安世道:你們說,若是要打仗了,接下來會怎么樣
朱勇一下子又有勁起來,率先道:說不準俺爹要掛帥出征,哈哈,俺爹別的本事沒有,打仗還是有幾分本事的,讓他掛帥,俺放心,將來立些功勞回來,免得他成日在京城里只曉得壞我朱家家業。
張安世托著下巴道:兄弟們,我們要有格局啊,別總你爹我爹的,咱們要趕緊,戰事一開,其他糧食、軍械什么的,倒還好,只是朝廷卻幾乎不儲存桐油。
頓了一下,他就道:去叫朱金來。
桐油
朱勇和張軏面面相覷:大哥,你想囤貨居奇
不。張安世搖頭:我只是想比那些商賈們早一步囤貨,一旦消息傳出,桐油的價格必然直接暴漲,那些商戶可不是省油的燈,到時候,朝廷想要采買,可就不是這個價錢了,咱們這叫為國分憂,同時……除了供應朝廷所需,咱們還可大賺一筆。
桐油這玩意,雖然不起眼,但實際上,卻是各行各業,包括了軍事方面的必需品。
要知道,即便在五六百年后的近現代,桐油也是戰爭的必需品之一,屬于一旦戰事一開,必須管制,嚴禁進出口的主要商品之一。
它主要的優點在于防銹、放水,譬如造船,就急需桐油作為漆的輔料。只有刷了一層桐油,才能確保船只不會漏水。
不只如此,它的作用還有養護刀槍劍戟,以及火炮還有火銃,朝廷一旦征安南,那么安南那地方雨水多,入安南的將士勢必需要消耗大量的桐油進行對武器養護,不然用不了多少天,武器便要銹跡斑斑。
還有油布,戰事一開,大量的火藥都需進行運輸,而一旦下雨,就必須得用油布包括火藥,以免淋濕和受潮,這所謂的油布,其實也需桐油作為輔料。
至于市面上的各種油傘,甚至是建筑上所需各種防蟲、防潮漆物,幾乎都要用上。
如果說鹽是人生存的必需品,那么桐油就幾乎是等于是這個時代民用生產和軍事戰爭的必需品。
不過因為桐油需大量的民用,再加上朝廷只盯著糧草、戰馬、生鐵等主要的物資,五軍都督府那邊,其實對于桐油并不十分重視。
原因很簡單,大明主要的敵人來源于大漠,而大漠那種干燥冰冷的環境,武器的防腐防銹需求并不高。
張安世預料,一旦戰爭開啟,那么很快五軍都督府就會察覺出桐油的巨大需求缺口,到了那時,天下的商戶聞風而動,十有八九要悄悄囤積。
這些商戶可不是省油的燈,哪怕你把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只要有利可圖,他們也敢鋌而走險。
到了那時,這價格必然水漲船高。
商戶們在面對暴利的同時,也一定會與許多大臣或者地方父母官相互勾結,牟取暴利。
到時朱棣哪怕徹查打擊這些囤貨居奇之人,效果怕也有限,而且也沒辦法解決桐油短缺的問題。
朱金很快來了,張安世看著他,冷笑道:你這家伙,怎么來的這么慢來人,將他拿下,剁碎了喂狗!
朱金大驚,嚇尿了,癱在地上,哭喪著臉道:小的已是馬不停蹄地趕來,小的……
張安世冷冷地看著他道:莪沒記錯,你家里有七十三口人吧,一家人整整齊齊,能闔家團圓一起,也不容易啊。
朱金只覺得心寒,連忙道:小的這些日子,沒有犯什么錯啊,承恩伯,承恩伯……小的……
張安世努力地擺出一副殘忍的樣子,這也是沒辦法,接下來他要讓朱金干的事,是絕對不能走漏消息的。
一旦這朱金稍有一些私心,都可能提前引發桐油的暴漲,而張安世唯一制約朱金的手段,就是朱金他全家老小了。
其實我張安世很心善,不會干這樣的事的,可是沒辦法啊,這事實在太大,關系到無數將士的安危,剩余的,還可賺一筆!
所以張安世深吸一口氣,便道:是嗎你家是在上元縣的永正坊,是嗎
朱金聽得差點要昏厥過去。
他知道,眼前這個人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來的。
他磕頭如搗蒜著道:小的……小的……
張安世卻又道:聽說你的長子已經十三歲了。
朱金張大眼睛,他瞳孔收縮,眼底深處,有無盡的恐懼。
張安世道:我會想辦法給他弄一個國子監的監生,以后有了這個身份,將來出門在外,行走也方便一些。
朱金:……
你不信難道我沒告訴你,國子監祭酒是我的小師弟
啊……這……
方才朱金還是恐懼得渾身戰栗,轉眼之間,心下狂喜了。
他是商賈出身,士農工商,雖然有一些錢,可在別人眼里,什么都不是。
尤其是在明初這樣的環境,行商幾乎等同于賤業,連絲綢都只能在家里穿。
可一旦出了門,敢穿絲綢,就可能被人拿下治罪了。
他是商賈,他的兒子未來也是商戶出身。
而現在張安世卻告訴他,可以給他兒子一個功名。
大明的功名除了科舉之外,就是靠恩蔭入國子監。
監生的地位某種意義來說是和舉人相等的,當然,在真正科舉出身的舉人眼里,所謂的監生什么都不是,可對于普羅大眾而,已算是監生老爺了。
這幾乎是社會階層的大跨越,對朱金而,在這個時期是花錢也買不到的。
他激動地繼續磕頭:謝伯爺,謝伯爺。
這事肯定很難辦,但是他相信張安世可以辦成,張安世的能量太大了。
張安世道:你先別急著謝,我有一樁天大的事交給你辦,這件事決不可走漏半點風聲,任何一個關節出了差錯,我都唯你是問。
而且你還要挑選幾個極心腹之人一同來辦,這些人也必須完全可靠,有一點點的差池,莫說監生沒了,到時你和你全家的項上人頭還在不在,我可就不好說了。
朱金眼睛都紅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既然當初跟了張安世,他現在算是明白了,只要老老實實地干事,就一定少不了他的好處。
請公子明示。
…………
京城里,依舊還不消停。
一個陽明學的誕生,引發了劇烈的反彈,傳習錄出世之后,更是引發了許多大儒和讀書人的警覺。
當然,此時還只是罵一罵離經叛道而已,畢竟陽明學現在還只是一個小圈子。
至于那張安世……更只是一個可笑的外戚,還不足為論。
唯一讓人痛心的是李希顏和胡儼這樣的人,居然和張安世那樣的人廝混一起。
而此時,朱金已經開始行動了。
桐油前幾年的行情很好,因為要下西洋,所以朝廷大量地造船,桐油的價格從一升三十五錢,漲到了八十錢。
因而不少的商戶,大量地囤積。
只可惜,船隊出航之后,海船所需的大量桐油已經足夠,而當初榨出來的大量桐油,卻砸在了不少商戶的手里。
八十錢一升的價格,又下跌到了三十錢。
朱金要收購,考慮的當然不是零售的那點量,而是直接找南京、鎮江、松江、蘇州、杭州等地的桐油商們私下里談,甚至大抵的價格,是以二十五錢直接收購的。
不只如此,他一面在談,拿下了一部分桐油之后,再取其中一部分,將這些桐油在市面上拋售。
如此一來,雖是私下里大宗進行收購,可市面上的桐油卻變多了。
這就好像金銀是一個道理,大家都存著金銀,那么市面上流通的金銀只是極少數,這就維持住了金銀的價值,可一旦有人將大量的金銀在市面上進行拋售,哪怕大家儲存的金銀數目沒有變,可金銀的價格也一定會大幅貶值。
如今這桐油的市場就是如此,畢竟絕大多數的商戶,是不可能直接拿所有儲存的桐油直接放到市面上清倉出售的,往往都是每日拿出一點點,如此一來,價格才能穩住。
朱金私下里大宗收,市面上拋,就導致不出兩日,市面上的桐油價格跌到了二十七文。
于是乎,朱金再利用這種恐慌,去和更多的桐油商們洽談,再將價格壓到二十二文、二十三文。
市場就好像是黑暗森林的游戲,所有的桐油商人都不知道其他人儲存了多少貨,也不可能將這機密告知別人。
但是一看到桐油在市場上暴跌,難免會害怕自己倉中的桐油會爛在自己的手里,于是乎……不但愿意直接全數清倉給朱金,而且價格也越來越低。
這樣反復的幾次市場操作之后,朱金收購的桐油價格,竟已到了低得令人發指的二十文。
不只如此,桐油商似乎也察覺到了行情不好的緣故,瘋狂地出貨。
這操作連朱金自己都目瞪口呆,原來還可以這樣玩。
這一石等于一百升,等于是只需二兩銀子,便得了一石的桐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