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過去,都是滿目瘡痍,清晨時分,本是各處村落都升騰起炊煙的時候。
可是……劉勝所過之處,卻見所過的村落,竟大多聽不到雞犬相聞,也不見任何炊煙升騰。
偶爾有道旁的遺骨,無人收斂。
劉勝雖也深諳所謂官場變通之道,平日里也偶揩一些油水。
可見此景,也不禁潸然淚下。
好不容易到了莊子。
卻見那莊子里竟有不少人。
劉勝快步進莊,竟不見那種大疫時的恐慌,也不見那家家披麻戴孝的慘景。
倒是有不少人,扶老攜幼而來。
顯然也是有不少人聽到了風聲,來到此莊尋醫問藥。
于是,差役不得不鳴鑼開道,口里大呼:縣令來了,縣令來了,回避,回避。
只可惜……此等時候,卻沒有多少人理睬這些。
人都快沒了,誰管你什么縣令,天王老子來了也無用。
劉勝只好慌忙下轎。
放眼看去,這里雖是混亂不堪,卻好像是沙漠中的綠洲,汪洋中的孤島一般。
他擠入人群,好不容易進入了莊子的腹地,卻見一個綸巾儒衫的讀書人正坐著,隨即……開始往一個個上前來的人鼻孔里拿著竹簽刺入什么東西。
而得到他‘救治’的人,便千恩萬謝。
這秀才顯然已經十分疲憊了,臉上滿是憔悴,此時卻不得不強打起精神,依舊等待下一個人來。
劉勝看得眼睛發直。
這時,本地的地保聽到銅鑼聲,忙尋到了劉勝:縣尊……
劉勝指著那讀書人道:怎么回事
此人有防疫之法,大疫滋生之后,他便開始在莊子里給人防疫,起初大家還不信,可到了后來,大家卻發現,其他地方……許多人都染病了,唯有這個莊子的人……竟一個生病的都沒有,縣尊……現在四里八鄉的人都聽說了,人人來求醫。
劉勝道:這……屬實嗎
小的親眼所見的。地保道:這莊子里四百多口人,確實都活了。
劉勝聽罷,真如五雷轟頂一般,身軀打了個擺子,臉色青紅,嘴唇哆嗦:他……他……他真能治此疫……哎呀……哎呀……若……若是如此……那能救活多少人啊……
說罷,他兩眼一黑,竟是一下子昏厥了過去。
眾人便七手八腳地去救他,好不容易掐他的人中,總算這劉勝醒了。
劉勝張開眼,第一件事便是大笑:哈哈………哈哈……哈哈……百姓可以活命了,來,來人……快去請神仙,請神仙……
地保連忙壓低聲音道:縣尊,縣尊,可不能這樣說啊,這李秀才可一向不喜歡別人叫他什么神仙,他是秀才,是讀書人,而且他自己也說了,這防疫之法,乃是從書中學來的,這救治之術,與鬼神有什么相干。新筆趣閣
劉勝聽罷,大為振奮,目光炯炯地道:對對對,我輩讀書人,敬鬼神而遠之,哎呀,是本縣糊涂,糊涂了。
地保看劉勝已無大礙的樣子,便道:縣尊,我去請那李秀才來。
劉勝搖頭:不可,不可,此人正在施救,本縣去打擾他做什么!耽誤了功夫,便少救幾人。
頓了頓,劉勝又慎重地道:不過……讓幾個文吏,跟在他的左右,看他如何施救,看看能否學一學,到時在縣里,不,是整個松江府,甚至是整個江南鋪開。若單靠一人……太難了,這事你去問問。
地保點頭,一會兒回來了,喜滋滋地道:那秀才說,他正苦于沒有助手,尤其是缺能識文斷字之人,正求之不得呢。
劉勝搓著手,興奮得流下了淚來,喃喃道:好,好的很,把未染病的都召集起來,跟著學,本縣……本縣也能識文斷字,本縣也算一個。
地保大驚:縣尊,這不勞您大駕,縣尊您還擔著整個縣的干系呢。
劉勝罵道:都到了這個時候了,本縣這縣令還有什么事干事有輕重緩急,眼下最大的事,便是防疫救人,這人乃天下的根本,人都沒了,其他的又有什么用
劉勝說的大義凜然,地保便再不敢說話。
劉勝又道:你速去縣里,給縣中教諭傳本縣的話,讓他召集本縣秀才、童生,速來此地。再命人給府里,還有應天府通報,要快!
地保護點頭,便匆忙的去了。
于是劉勝和幾個隨來的文吏,便開始圍到了那個叫李文生的秀才的身邊,他們細細地觀察,牢記著李文生的動作要領。
李文生似乎也明白,此時不是寒暄的時候,所以他雖一臉疲憊,卻還是不忘開口:這叫種痘,此疫叫痘病,唯有對還未染疫之人種痘之后,他們就不怕被病感染了。只要不怕感染,事情就好辦。許多痘病,不只是因為這惡疾引起,另一方面,也源自于得病之人,人人畏之如蛇蝎,病人得不到妥善的照顧而死。
頓了頓,李文生接著道:所以現在當務之急,是讓更多人的身體可以防痘,那么人心也就定了,定下來之后,病患也可得到妥善照顧,健全的人也不擔心感染,這大疫,便可緩解。至于這痘……卻是從牛那兒來的……你們先看我接痘,待會兒再去那個棚子里看看。
劉勝看得極認真,下意識地點頭道:一定要扎破嗎扎破了才能種痘
正是。李文生認真地道:現在得趕時間,此事不能拖延,可惜這里人力還是太少了,莊子里雖有不少的壯力,可附近的百姓實在來得太多,還有人抬了病人來,這病人是無法種痘的,不過好在,這里的人都不必擔心染疫,至少可以照顧他們,所以眼下當務之急,還是多叫人來。
劉勝現在已顧不上自己的縣令身份了,對李文生的吩咐,只小雞啄米地點頭道:是是是,先生說的是。
李文生熟稔地給人接痘,一面搖頭道:我可不是什么先生,我不過區區一秀才罷了。若不是僥幸看了一部書,知這防疫之法,只怕現在,這莊子里的許多人也活不成了。
劉勝震驚道:世上還有這樣的神書
李文生很認真地道:這可不是神書,不,我的意思是……此書的作者,可不希望人們稱其為神書,它在里頭,特別記有綱要,說是天生萬物養人,而人應該學習、觀察、使用萬物去拯救蒼生的方法,起初我覺得此書可笑,可最后就是他給幫了大忙。
劉勝吃驚地道:此書可是哪一位古之神醫所作
叫張什么什么安,我當時只匆忙地看了,記得一些內容,至于作者,倒是沒有細看,實在慚愧得很。
劉勝不禁唏噓:這一定是古代的大賢人,不只懂醫,而且還懷有這般濟世救民的念頭。
幾個時辰之后,縣里的許多人來了。
都是一些暫時還算健康的,有文吏,有讀書人。
大家都學著這李文生的法子,幫忙是其次,主要是學習方法,到時再讓他們分散到各鄉去。
李文生已十一個時辰沒有睡覺了,教授了許多人要領之處,便疲憊地趴在莊子里的槐樹底下本想歇一歇,誰料身子一靠著槐樹,鼾聲便起。
劉勝開始給人種痘,直到傍晚時分,來求醫的人總算少了,身邊又有不少文吏照應,這才清閑下來。
于是他吩咐一些讀書人道:縣城里頭,安排一些種痘,還有現在最嚴重的風涇鄉,胥浦鄉,仙山鄉,要多派幾個人去,讓所有還未染病的,立即接種,接種之后,抽調壯丁,救治染病的百姓,除此之外,向本地士紳,先籌借一萬石糧,用以治病和防疫用,告訴他們,現在是同舟共濟的時候,誰也別起小心思,當真鬧到十室九空的地步,誰都要元氣大傷,教他們知曉厲害。
噢,對了,先生還說過,這個時候,要多煮熱水,清理一下水洼等地方,免得……再生其他的疫病,這樣……本地的士紳,抽調一些人力出來,還有各地地保,要征一些丁,想法子上山砍柴,在各鄉的路口處,用大鍋煮水,而后分發。再教人清理一些縣中一些污水坑,去吧。
交代完了,他依舊有些不放心。
到了大槐樹下,看著已酣然大睡的李文生,倒是沒有叫醒他,脫下自己的官服,蓋在了李文生的身上。
他沉吟片刻,猛地想起什么,小聲吩咐身邊的人道:取筆墨,憑我一縣之力,面對如此大疫,也不過是杯水車薪,當務之急,是立即奏報朝廷,告知這位李先生的情況,請朝廷盡力在周遭各府各縣,提前種痘,如此……便是痘神親自要下凡來肆虐,也要教他有來無回。趕緊取筆墨……
尋了一處地方,取了文房四寶,劉勝沉吟片刻,便開始修書,如實奏報了這里的情況,更將李文生的事奏報了個清楚,最后命人火速送往京城。
…………
此時的京城,已是人心惶惶了。
隨著這消息不脛而走,要知道,這南京城距離松江雖有一些距離,可聽聞,蘇州那邊,也出現了染病的情況,只怕這樣蔓延下去,怕是南京城也自身難保。
這所有的災情,人們最恐懼的反而是這種大疫,因為其他的災害,無論是大水還是地崩,至少還是可見的。
可大疫這等事,卻是無聲無息,誰也不知道的,說不定自己一覺醒來,便立即處于恐懼的疾病之中了。
在這人心惶惶之中,許多人已經開始打算躲避了,大家都心想著往西走或許安全。
當然,更多人卻是走不了的,絕大多數人,還在為下一頓奔波,出了城,全家老幼都要餓死。
朱棣接了一份又一份的奏報。
見了一波又一波的大臣。
可實際上,大家都拿不出什么好辦法。
這不是水災和其他的災害,至少還可以朝廷出動人力和物力,去緩解災情。
御醫們聽說疫病,死也不敢去松江的,至于派大臣去巡視,這得了旨意的大臣,人已經兩腿發軟了。
朱棣在此時,也頗為惱火,卻還是隱忍著。
因為他也清楚,這事他自己也拿不出什么章法來,也沒辦法強求別人。
今日又召了解縉等人覲見。
朱棣依舊陰沉著臉,拿著最新的一本奏疏道:就在昨夜,常州府有奏,也出現了一個病患,此病實在來得太快,可謂是摧枯拉朽。他娘的……這常州,只怕不日也要出大事了。
還有江陰縣令,聽聞情況之后,居然連夜逃了,朕……真是沒有想到,世上竟有這樣的庸官。這樣的人,決不可輕饒,立即海捕,抄了他的家。
解縉等人不吭聲,可也都能想象得到,看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陛下是何等的憤怒。
世上竟還有這樣的渾人。
不過到了非常時期,什么事都有可能發生,其實大家也早已習以為常了。
此時,又見朱棣道:常州府一旦蔓延,接下來……又是哪里呢不日……怕就要到鎮江和南京了,諸卿……難道真沒有策略嗎
解縉幾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想了想,解縉苦笑道:陛下,歷來此等大疫,都是一個辦法。
朱棣看著解縉:什么辦法。
等大疫過去。解縉回答道。
朱棣:……
朱棣的心頭突然感到有點堵,最后嘆了口氣,無力地坐在了椅上,郁郁地道:這要死多少人啊。
解縉道:當然,朝廷也不是什么事都不做。臣以為……可以采取一些措施。
朱棣便道:你說罷。
解縉想了想道:不如大赦天下。
朱棣聽罷,勃然大怒。
這一句話,讓朱棣憤怒之處不是大赦天下四個字這樣簡單。
釋放一些囚犯,其實也不算什么。
問題的關鍵之處在于,大赦天下的本質在于,皇帝惹怒了上天,因而上天降下了災禍,來懲罰皇帝。
這涉及到的,乃是漢朝時最流行的天人感應學說。
此時解縉說了大赦天下,可在朱棣的耳朵里聽來,卻是他朱棣做了許多失德的事,觸怒了上天,所以才需通過大赦來緩解上天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