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輕撫著朱瞻基的腦袋,甚至聲音都比往日明顯溫和許多,道:你有什么但說無妨,你放心,朕怎會舍得砍了你阿舅的腦袋
朱棣對于朱瞻基格外的重視。
畢竟這已經是非常明確的未來繼承人了。
于是,朱棣落座,一副考教朱瞻基的樣子。
朱棣道:近來都背了什么書
朱瞻基想了想道:只略略的讀……
沒有背下來嗎朱棣詫異。
本來是要背的,可阿舅說,好讀書不求甚解,又不是要做文章考狀元,只要大抵知道書中的內容即可。說著,朱瞻基便看向張安世。
張安世牙都要咬碎了,坑舅的外甥啊!
于是他立即道:陛下,臣的意思是……臣好讀書不求甚解,沒有要求他這樣做。
朱棣倒沒有生氣的意思,只是道:朕在問皇孫,你不必在此饒舌。
張安世心里嘆了口氣,他感覺自己和朱瞻基的關系被離間了。
宮里有壞人。
朱棣的目光又落回朱瞻基的身上,又摸了摸朱瞻基的腦袋,問道:是這樣的嗎嗯,可只好讀書不求甚解也不成,那么你又學了什么呢
朱瞻基又想了想道:孫兒細細思來……好像近來也沒學什么,不過師傅們倒是都夸孫兒聰明伶俐。
朱棣的臉微微拉了下來,瞥一眼張安世。
張安世幾乎要脫口而出:這咋又和我有什么關系
朱瞻基道:可孫兒覺得,師傅們是在討好孫兒。
朱棣來了那么一點點興趣:嗯他們為何要討好你
朱瞻基道:討好了孫兒,將來才可以從孫兒的身上拿到好處呀,就好像阿舅一樣,見了誰都要夸獎,背地里便說這人壞話,他將人夸到天上去,人家聽了就很高興,總是不計較利益得失。
朱棣:……
這一次,張安世已經淡然了,他已經不想說啥了。
如果說朱瞻基的回答只有一點點是對張安世不利的地方,張安世一定會據理力爭。
就好像一件衣服一樣,破了一個洞,人們常常會想到去修補,可如果這件衣服千瘡百孔呢
只見朱棣道:你阿舅是這樣的人
朱瞻基點點頭道:孫兒也說不好,反正每一次他都說自己講義氣,到了出事的時候,便逃得干干凈凈的。
朱棣微笑不語。
朱瞻基又道:可我在想,師傅們現在討好我,將來我若真有了好處,是不是該給他們呢
朱棣道:那你覺得應該給嗎
朱瞻基便道:若是給他們,應該能換來一個好名聲,大家會說我尊師重道。可給了他們,其他討好我的人,我也要給嗎我真希望像阿舅一樣。
朱棣道:這怎么又和你阿舅有了瓜葛
朱瞻基小大人的模樣,嘆了口氣道:阿舅就是這樣,他總是口頭上給你好處,我想……若是有那么一天,我也可以做,我每天鼓勵他們,告訴他們,將來要升他們官,孫兒如何如何欣賞他們,等他們感激涕零,精神百倍,愿意盡心用命的時候,再酌情給一些甜頭。
頓了頓,他接著道:若是太容易讓他們滿足,他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將來孫兒就沒辦法滿足他們的胃口了,他們就會抱怨孫兒,甚至生出奸詐之心。
朱棣聽罷,臉色凝重起來。
朱高熾也嚇了一跳,這成日學的都是什么東西。
朱棣卻又問道:若是真有人心懷叵測呢
朱瞻基道:那么孫兒就要比他們更加奸詐。
朱高熾搖搖頭,苦笑,這兒子……不像他啊!
朱瞻基又補上一句:要比阿舅更奸詐。
張安世努力微笑,努力地用慈愛地眼神看朱瞻基。
朱棣聽罷,居然微微托著下巴沉吟:如果心懷叵測的是你的宗親呢
朱瞻基耷拉著腦袋道:若是宗親,殺又不能殺,欺負又不能欺負,只好將他圈禁起來,好生供養著。就像父皇對二叔一樣,終究是血脈相連,雖是看著教人討厭,卻也不能妄殺。
朱棣露出了幾分笑容:是嗎你二叔的事,你是這樣看待的
朱瞻基道:阿舅說……二叔哪怕是謀反,也是孫兒的至親,也應該慢慢地感化他,教他迷途知返,如若不然,孫兒就沒有二叔啦。
朱棣聽罷,開壞地大笑道:哈哈哈哈……是這個道理,你阿舅說的對,你二叔是個混賬,可也是我們的至親,至親之人,打斷了骨頭連著筋,歷朝歷代,但凡是對自己的宗親都無法相容的人,又有幾個有好下場呢
從魏晉到宋齊梁陳,還有那隋唐,這大唐何等的鼎盛,可又如何李世民殺了自己的兄弟,最后不是一樣,讓他的后世子孫們效仿,以至父子相殘,兄弟相殺嗎這叫前事不忘,后事之師。
朱棣對此十分滿意,便道:你那些師傅,你跟著他們識文斷字,你跟著你阿舅好好學做人,將來再跟著朕學行軍打仗,將來你就必能成大器了。
朱棣拉著朱瞻基的小手,邊走邊道:走,和朕一起去給帖木爾汗修書,看朕如何感化這帖木爾汗。
說罷,拉著朱瞻基到了殿中,讓亦失哈取了筆墨,當下提了朱筆,沉吟片刻,便寫下一番話。
隨即抬頭看朱瞻基道:看看朕寫的是什么。
朱瞻基便磕磕巴巴地念道:比聞爾與從子哈里交兵相仇,朕為惻然。一家之親,恩愛相厚,足制外侮……自今宜休兵息民,保全骨肉,共享太平之福。
朱棣微笑道:知道是什么意思嗎
朱瞻基道:是說皇爺爺已經聽說了他與自己的侄兒發動了戰爭,皇爺爺聽了之后,心里十分難受。告誡這帖木爾汗,一家人相親相愛,都是手足至親,只有叔侄聯合起來,才可以安定國內,一起抵御外頭的敵人。皇爺希望他能夠幡然悔悟,保全骨肉至親的性命,一起共享太平。
朱棣欣慰地摸著朱瞻基的腦袋,溺愛地道:對對對,我孫兒聰明。你覺得這書信如何
朱瞻基歪著腦袋又想了想道:可是皇爺爺,不是說那個四叔已經殺死了自己的侄兒,還誅殺了侄兒的全家嗎為何還要勸告他保全骨肉。
朱棣微笑道:你猜一猜看。
朱瞻基居然直接就道:是不是皇爺爺故意假裝不知道,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修書勸誡,免得這帖木兒的四叔惱羞成怒。
朱棣道:朕給他留一點顏面罷了,等他使者來回命,定會向朕撒謊,說是并沒有殺盡哈里全家,朕也就任他搪塞過去。
說著,他取了自己朱筆的書信,交給亦失哈,邊道:命禮部科都給事中傅安出使西域,順道將這書信帶去。
亦失哈道:奴婢遵旨。
朱棣抱著朱瞻基,笑道:知道朕為何要你學你阿舅嗎
朱瞻基又想了想,眨了眨眼,不明白。
朱棣道:因為人都有自己的私欲,有的人想要銀子,有的人想要功名。可任何人……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看朕的大臣,哪一個到了朕和你的面前,不是個個堂堂正正的模樣,開口就是圣人的大道理,閉口就是肝腦涂地你的阿舅,對外頭人也是這樣,可他是你的至親,他私欲的一面,才會放心的展露在你的面前。所以你要洞察人性,從其他人身上很難察覺,唯有從你阿舅的身上去學,他對你沒有防備,才會顯出真性情。
朱瞻基恍然大悟道:原來阿舅在外頭也是人模人樣。
朱棣被這話逗笑了,笑著道:你以為呢
朱瞻基低著頭,不。
此時,有通政司的宦官匆匆進來,道:陛下,有安南軍情。
朱棣便道:怎么,朱能這個老匹夫,這個時候應該已經陳兵白鶴江了吧,取奏報來。
將朱瞻基輕輕放下,接了奏報,朱棣面上含笑,低頭一看,臉上的笑容直接僵住了,臉色也慢慢拉了下來。
他的表情越來越凝重,隨即道:將姚師傅,還有五軍都督府諸都督,大學士,六部尚書、侍郎人等,統統召來。
此時,朱高熾和張安世也來了。
朱棣沒說話,臉色陰沉得可怕。
沒多久,便有人魚貫而入,眾臣向朱棣行禮。
朱棣嘆了口氣道:奏報傳閱吧。
眾人一個個看奏疏,看完之后,眼里都寫滿了震驚。
朱能奏報,朱高煦、朱勇、張軏、丘松、顧興祖人等,長驅直入,大軍深入安南境內,至高平之后,就失去了消息。只是……安南的大軍,有合攏的趨勢,很顯然……這一支孤軍,是被圍困住了。
失去了糧道,附近沒有軍馬策應,完全就是一支孤軍,莽撞的一頭扎進了敵人的口袋里,這幾乎等同于兵家所謂的死地。
朱高熾一看奏報,就知道事情糟糕了。
而張安世的心里卻是很平靜,其實他也不想冒險的,可大家現在是買賣人,買賣人掙錢是不要命的。
而且張安世覺得,朱高煦還是有優勢的,因為有丘松呢!
不過他很清楚,現在他沒有資格在這里發表任何的建議。
丘福等人看過之后,臉色個個慘然。
解縉看了奏疏,神色倒是淡定,只是他沒做聲。
胡廣和楊榮臉色凝重。
朱高熾不由道:陛下,為何沐家的軍馬和中軍沒有果斷馳援
自己的兄弟可陷入了敵陣呢,朱高熾還是在乎這個弟弟的。
朱棣嘆道:朱能和顧成……他們……哎……他們不會拿大軍去冒險的,他們是帥才,掌握著數十萬大軍的生死,還有張輔……雖說有至親被困,可一旦進兵,補給一定跟不上,這就等于是將數十萬大軍陷入了最危險的境地!
且安南北部多山,那安南人,誘使朱高煦等人深入,卻必定會借助山勢,盡力阻擊馳援的中軍和云南、貴州的兵馬。一旦為了救人,而使數十萬人陷入進退維谷的境地,且出兵過于匆忙,就極有可能功敗垂成。朕了解他們,他們不會因為私情,而拿無數將士的性命開玩笑。
朱高熾低頭……不語。
朱棣也覺得心里堵得慌,雖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是……朱高煦居然魯莽到了這個地步,卻是他沒有想到的。
靖難之役的時候,朱高煦雖然勇猛,可是行軍打仗都有章法,不是那種一味只知道沖殺的人。
這時,突然有人道:陛下……以商行的名義出兵安南,本就大錯特錯,歷朝歷代,可有商人供應大軍出征的道理嗎上萬的將士啊,就這么交給商行,結果……白白葬送……
朱棣抬眸看去,說話的人乃是兵部右侍郎陳繼。
陳繼痛心的樣子,道:這件事……本就匪夷所思,朝廷已派去了大軍,結果……又調了朱高煦等人去,朱高煦且不說,朱勇、張軏幾個,如此年輕,怎么能堪大任呢還有那個丘松,臣一看他,就覺得此人愚笨,卻讓他們統領軍馬,這件事……難道朝廷不要反省嗎
如今又發生了這樣的事,如此率性而為,臣以為……這商行侵奪民利,應該裁撤,而不該放任自流,否則遲早引來大禍。以商馭軍如此,以商馭民也是如此。
朱棣此時心頭滿是惱怒,又念著朱高煦和朱勇、張軏、丘松幾個人的安危。
何況此戰乃是他登基之后的初戰,一旦首戰出了問題,只怕也要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倒是張安世這個時候悻悻然地出來道:陛下……臣以為……
還不等張安世說下去,朱棣便道:這怪不到你的頭上,朱勇、張軏、丘松、顧興祖也無罪,是朱高煦魯莽,別人可以魯莽,他乃主帥……且行軍打仗多年,難道會不知道這些道理嗎
說罷,拂袖道:倘若他能僥幸活下來,朕也絕不饒他。
而后,朱棣怒視陳繼:現在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你乃兵部右侍郎,管好自己的事!
朱棣心里厭煩到了極點,雖是說了許多的狠話,可內心卻依舊還擔心著,嘆了口氣,便拂袖而去。
留下一群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