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他一樣的讀書人,這世上多不勝數。
然而卑賤平人想要一步登天,這就是最直接、看起來也最有希望的辦法。
荀老爹枯樹般的老臉上浮起一個滿意的笑來。
大約是他前些日子做的那個夢果真靈驗,他覺得今年這場三場都寫得極出色,或許真應了書里說的那句伏久者,飛必高,他忙忙碌碌這么些年,說不準真能在入土前嘗嘗金榜題名的滋味。
荀老爹將寫好的考卷放在一邊,從考籃里拿出幾塊干糧來。
換場前考生在同考處領到后兩日要吃的干糧。里頭有一些燒餅、甜糕之類,滋味倒還可以,荀老爹怕答卷時間不夠,沒忙著吃。這會兒都寫得差不多了,只等著主考來收考卷,于是心下放松起來,這才覺出腹中饑腸轆轆。
才拿起一塊燒餅咬了一口,突然聽得近處傳來一聲凄厲喊叫:毒!有人下毒!救命——
這聲音來得突然,在寂然貢院中猶如一聲巨雷,驚得荀老爹手上一個不穩,燒餅咕嚕嚕掉到了地上。
他沒空去撿,將號舍的窗往外推了推,抬高身子試圖去看外頭的場景。
貢院里的號舍未免考生舞弊之行,每一間號舍都已上鎖,就連窗戶外頭也有鐵栓扣著,只能開至一半。
從開了一半的窗戶里能看得清楚,正是清晨,貢院空曠的院子里,一個穿朱色衣服的身影從中滾了出來,恰好滾在大院中間,這人出現得突然,同考和主考尚未反應過來,荀老爹還在想,這人莫非是砸破了號舍門跑出來的——然而一旦破門而出,今年秋闈成績便作不得數,豈不是白熬一年
下一刻,男子凄厲的喊聲又傳了過來。
同年們,有人在干糧中下毒,干糧中有毒——
干糧有毒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說法,那個在地上翻滾的身影漸漸的動作慢了下來,四肢不斷痙攣,從他嘴里大口大口嘔出烏血,在地上洇出一道觸目驚心的暗影。
荀老爹一愣,下意識看向地上滾落的燒餅,心頭驀然掠過一絲寒意。
貢院里的干糧都是統一分發的,早年間都是考生自帶干糧,但因號舍潮濕,有的考生帶的食物很快變質。后來禮部便安排秋闈期間貢院為考生提供干糧。
這人說干糧有毒,那眼前這些……
荀老爹猛的收手,如避蛇蝎般地一把甩開考籃。
籃子里的糕餅嘩啦啦撒了一地。
四周號舍里幾乎驟然發出嘈雜叫喊——這個時間,多半都已考完,考生們見此凄慘場景,難免惶然驚悸。
荀老爹按住自己心口,此刻他心頭跳得飛快,只覺氣喘得也急,偏在這時腦子里還不合時宜地生出一絲古怪,那喊叫的聲音怎么聽著有些耳熟像是在哪聽過。
他這般想著,又顫巍巍地推開號舍的窗,大著膽子朝倒在地上的人看了一眼。
朱衣方巾,身材瘦小,那人倒在地上,腦袋歪著,嘴角流出來的血在身下糊成一團。
他眼睛睜得很大,痛苦的神情凝在臉上,皮膚好似成了青色,如一截僵死的鬼魂,了無生氣的眼珠子恰好與荀老爹撞了個正著。
荀老爹呼吸一窒。
片刻后,他按著胸口喊出來。
有、有才啊——
……
仁心醫館開門時,已過巳時。
立秋過后,晝日變短,黑夜變長,除了賣早食的,西街小販們鋪子開張的時間都晚了許多。
銀箏正擦拭著柜臺上的藥茶罐子,對面裁縫店里的小伙計匆匆忙忙從外面跑來,邊跑邊大聲道:出事了,貢院出事了!
孫裁縫捧著碗漱口,聞轉頭問:怎么了
剛才班房那邊的人說,聽見貢院里死了個讀書人,說是號舍里有人下毒,這會兒正吵得一團亂麻!
銀箏手一抖,一罐藥茶不慎脫落,滾到了地上。
老天爺啊,絲鞋鋪里的宋嫂聽見動靜走出來,那貢院里的不都是考試的學生嗎誰會對學生下毒
這我不知道。小伙計撓頭,貢院外頭都傳開了,不過時候不到不讓進,不曉得是什么情況。
銀箏臉色變了變,再顧不得其他,掀開氈簾進了小院。此刻時間還早,杜長卿和阿城未到,夏蓉蓉主仆在屋里沒出來。
院子里,陸瞳正把曬干的新鮮藥材收進木匾里。
銀箏三兩步走到陸瞳面前,顫抖著聲音開口。
姑娘,不好了,外頭在傳,貢院里死了個考生!
陸瞳動作一下子頓住了。
你說是考生死了她神情驀地一變,糟了!
銀箏見狀,心中更加緊張:怎么變成是是考生出事會不會那個吳秀才毒錯了人……
不會。陸瞳放下木匾,眸中神色變幻幾番,是他自己服了毒。
吳有才不殺主考官,也定不會殺別人,唯一有可能的,就是把藥用在自己身上。
她攛掇吳有才去殺了主考官,無非是借了吳有才心中的怨與怒。然而吳有才臨至絕境,竟然寧愿自己服毒。
頃刻間,陸瞳就明白了這儒生的用意。
此刻最后一場快結束,貢院外已有考生家眷等待,號舍里的人心思也浮動不定,這消息能從貢院中傳出來,顯然已惹出不小動靜。
對吳有才來說,目的似乎已達成。只要惹出動靜,引人前來,或許就有機會查清考場舞弊之行。
但,死一個籍籍無名的讀書人和死一個主考官,在盛京能掀起的波瀾是不同的。貢院的大門不開,就無人知曉里頭的真相,而秋闈還未結束,在這點時間里,有足夠的時間將此事浪花按平。
吳有才還是想得太簡單了。
銀箏慌得不行:姑娘,現在該怎么辦
陸瞳寬慰她:別慌。又思忖片刻:你現在立刻去董家。
董家
陸瞳點頭,附耳在銀箏耳畔低聲耳語幾句,末了,銀箏看向陸瞳,有些猶疑:這樣能行嗎
清晨的日頭刺目,晃得陸瞳眼睛也有些模糊。
她仰頭,望著遠處的虛空,喃喃開口。
誰知道呢,試試吧。
_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