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龍不敢耽擱,竹篙一點,小舟離岸。
“梁小芳,這幾天都沒看到你,你沒出來?”
“梁小芳,你好像瘦了點,你怎么不講話?”
“你媽媽還在生我的氣嘛?
“你想我了嗎?”
“你在家里學了新歌嗎?”
“梁小芳,你上次跟我講,想去長沙的下河街,你想什么時候去?”
江一龍時不時地發起話題,梁小芳始終背對著他坐著,一不發。
到了江心,左右無人,江一龍擱下竹篙。
這種扁舟很小,走一步搖三搖,容易翻覆。江一龍他怎么走都可以。
他看到梁小芳淚流不止。在她對面坐下,雙手搭在梁小芳雙臂:“小芳,你怎么哭成這樣啦?”
“下河街我不去了。你以后真的也不要來找我了!”
江一龍不解:“???為什么?。俊?
“你們船上的人,身上都有血吸蟲病,我討厭你!”
梁小芳將他堅實的臂膀推開,眼淚決堤。
“我……我……我沒有血吸蟲??!”
“還有,我告訴你,下個月我要嫁到城里去了。我今后的婆家是街上開南食店的,我嫁過去日子比現在還好過。我們以后也是再也見不到了!”
“啊??你明明……你明明就……明明就喜歡我??!怎么突然要嫁給別個呢?”
梁小芳咬著唇,不住地流淚,不住地搖頭。
有的事就像落在流水上,去向不由落花決定。
梁小芳真的好想坐在江一龍的連家船上,當他的新娘子,跟著他去一趟他嘴里那天底下第一熱鬧的長沙下河街。
不就是三百二十里水路?
說走就走,現在出發,立刻馬上。
從此以后,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船到哪里,家就在哪里。
生孩子,奶孩子,打魚織網。
吱呀吱呀,一生在風浪里搖搖晃晃。
可她所受的教養,也讓她做不出私奔的事。
她沒法將自己母親痛罵威逼,要死要活,拿著剪刀抵著脖子的景象說出來。
也沒辦法將自己民兵連長的父親,罰跪自己一整夜。第二天早上還直接將一枚手榴彈擺在飯桌上對她說:「再不跟他斷干凈,老子就把他連人帶船炸沉!」的話說出來。
更沒辦法將她的奶奶跪在她的房門口,死死地抱著她的腿,哭喊著不撒手的事說出來。
如果自己真的離家私奔,什么是報答養育之恩、兒女盡孝的事先撇到一邊,萬一家里人真的急出毛病,做出什么偏激的事,她膽子小,后果她連想象都不敢。
梁小芳好不容易平復下來,她想看著江一龍說話,可一看他,心就軟了。她不得不挪開目光。只有傷了他的心,他也才會放開。
梁小芳平復了許久,說:“江一龍,我和你講清楚。從今開始,你我要斷了念想。我們從此是不可能的了,我們此生都不要再見了,一刀兩斷。”
江一龍問:“這就是你講的卓文君嗎?”
她不是卓文君。
她也做不到卓文君做的事。
她愛著眼前這個男人。
可事到臨頭,卻翻不過家人阻擋的這座大山。
心底一旦想起自己一走了之,可之后家人會如何,她心里面就酸楚難平,眼淚也會止不住地流。
江一龍又說:“有的東西是斷不干凈的。有句話叫:「抽刀斷水水更流」,這句話的意思就是……”
梁小芳打斷,直說:“我們如果再見面,我的家人會要我的命,還會要你的命!”
江一龍說:“那你再跟我唱一首歌。”
“好,我給你唱一首《送別》: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孤云一片雁聲酸,日暮塞煙寒。
伯勞東,飛燕西,與君長別離。
把褲牽衣淚如雨,此情誰與語?!埂?
她唱的歌詞是陳哲甫先生版本的,自己感動得哇哇地哭。
江一龍得了文盲好處,聽不懂歌詞,倒是不覺得如何凄苦。
他還說:“這首歌你只顧把自己唱哭了,我覺得不好聽。哎,我劃不動船,沒辦法送你回去。”
梁小芳急了。
頭一回覺得江一龍還有這么不可理喻的一面。
她氣道:“江一龍,你不要耍無賴!信不信我爸爸拿手榴彈把你炸死!”
江一龍盤腿坐在她對面,沒好氣道:“你爺老倌那大的本事,不去炸為非作歹的水匪,跑起來炸我?你曉不曉得水上的人日子好難?算了,炸我就炸我!我的命不抵錢,還沒手榴彈貴?!?
梁小芳說:“水匪?如今還有水匪?你放心,我回去就跟他講!只炸水匪,不炸你!我求求你了,快些送我回去吧!要是又天色斷黑才回去,我娘會剮脫我一層皮。”
“你再唱一首《洗菜心》。”
《洗菜心》是一首方和花鼓曲調的湖南民歌,描寫調皮活潑的少女懷春。跟以前梁小芳唱過的那些來自舊上海的《扁舟情侶》、《月夜覓芳蹤》比,簡直是土得沒邊。
可江一龍到了此刻,卻只想再聽她唱這一首土味的歌。
歌里有一句過渡句:「索嘚~依子浪當,浪嘚~索」。梁小芳唱的時候,舌頭不知道在她嘴里是怎么彈的,彈得讓他頭皮發麻,彈開他的天靈蓋,彈得他三魂七魄都跟著起飛。
“我現在沒心思唱《洗菜心》。”
江一龍說:“我要聽你唱,唱完我帶你去下河街買戒箍子。小妹子與我結為啊婚吶~啊~”
“不唱?!?
“那你也不準給別個唱?!?
梁小芳感覺有點對不住人,說:“好。這首《洗菜心》我今后也不給別人唱?!?
“還有,你記得不要在水上唱《牧羊曲》啊!洞庭王爺柳毅,最忌諱的是龍女曾受辱成為牧羊人,唱牧羊曲是要背時的!”
“好?!?
江一龍說:“你也不能跟別個打鈸?!?
“江一龍!你得寸進尺!”
梁小芳氣得發抖,狠狠地將他掀到水里。
落水之后,水里半天都沒他的蹤跡。
梁小芳慌了,大喊:“江一龍?江一龍?”
過了一會兒,他悄悄地從小舟另一邊冒頭。
“嘿嘿,死不這么快呢!”
梁小芳拿起漿板朝他腦袋比劃:“你再亂講,幾個腦殼都不夠砍!快點上來!”
江一龍濕漉漉地爬到小舟里。
兩個人關系有了緩和,有了進展,也到了盡頭。
等衣服干了,江一龍擔心她爸爸真拿手榴彈來炸,將她送到了離她們村比較遠的地方。
“你真的再也不要找我了,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這一世,我們兩個的話,我都講完了?!?
梁小芳說完轉身上了岸。
她心里想,她該講的話講清楚了,過完今天,她就要放下了。
看著她無怨無悔的背影,江一龍緩緩仰倒。
她想通了,放下了,沒管他還沒回過神來。
江一龍仰躺在小舟上。
云在散開,燕在別離,水在逆流,哎,陽光刺眼,萬物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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