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檗說道:既有山主密信,長命道友生性謹慎,先走了一趟桐葉宗,與左先生要了一件信物。
朱斂搖頭笑道:是我家公子擔心我們不相信長命道友,才會如此一舉多得。
米裕覺得自己的小天地他娘的終于出現了,趕緊痛飲一杯酒,神采飛揚道:必定如此,隱官大人歷來算無遺策,在避暑行宮和春幡齋,那都是公認的,給隱官大人收拾人心的人物,哪個不是老狐貍精,最終一個比一個口服心服,隱官大人的算計對象,何止是一顆被斬落在海上的飛升境大妖頭顱!
韋文龍低頭喝著酒,米劍仙總算可以直抒胸臆了,真不容易。
朱斂舉杯,陪米劍仙走兩個。一個就當是接風酒,一個就當為我公子,為米劍仙的隱官大人。
米裕立即倒滿一杯酒,先走一個。然后再倒酒,就只有半杯了,畢竟今天議事,只有他話少,就只能喝酒多了。
朱斂已經舉杯,立即轉頭埋怨道:魏兄,酒呢讓米劍仙只喝半杯酒,像話嗎
魏檗瞥了眼他,好你個老廚子,算好了的于是桌上又多出四壺仙家酒釀。
朱斂說道:魏山君有臉收酒錢,我就有臉不給!
韋文龍突然發現這個老廚子一到落魄山,風氣就變得讓他倍覺熟悉了,就像當年春幡齋,只有自己和晏溟、納蘭彩煥在賬房的時候,難免氣氛沉悶,哪怕米裕在那邊也只會坐在門檻上發呆。只有當年輕隱官出現了,就會不一樣,其實隱官從沒有刻意語什么,只說自然而然的話,只做水到渠成的事。韋文龍不想學隱官,因為學不來的。
朱斂緩緩道:我先與長命道友碰碰頭,閑聊幾句,再看下次議事,要不要一起。
第四件事,是魏檗將三幅畫卷,取出袖中,交還給朱斂。
至于此事內幕,魏檗不會與韋文龍多說。
誰擁有這三幅畫卷,就等于誰掌握了盧白象、魏羨和隋右邊這畫卷三人的大道性命。
這三幅,是朱斂游歷清風城之前,主動交給了魏檗,讓魏山君幫著盯著畫卷異象,免得有人身死,遲遲未歸。
陳平安愿意相信朱斂,朱斂就會讓自家公子的那份信任,不落空。
其實魏檗手上還有第四幅,相當于純粹武夫朱斂的本命物,同時又是續命燈。
而這幅畫卷,陳平安則是遠游前,更早就交給了魏檗,存放在披云山的山君府,并且一開始就當著兩人的面,說了此事。
不是陳平安信不過朱斂,只不過規矩就是規矩,這是第一,第二則是對朱斂如此,無法與其余三人交待。三人三幅畫卷在朱斂之手,是因為朱斂身為落魄山大管家,與其余三人身份已經不同,那么朱斂那幅畫卷,就必須留在山主陳平安手上。落魄山上,各有大道,親疏有別,在所難免,只是不能太過分。比如陳平安當然對裴錢、暖樹和小米粒三個小姑娘,更偏心,對岑鴛機、元寶元來,當然會稍稍疏遠,可是一切落魄山嫡傳的山規,條條框框,一個個道理,都是死的,比如未來涉及機緣給予、天材地寶分配和長輩下山護道晚輩一事,一切都要按照山規行事,陳平安在落魄山上,是如此,陳平安不在山上,更要如此。
第五件事,才輪到了清風城狐國搬遷至此、需要安置何處。
朱斂讓大家暢所欲。
米裕其實就是個旁聽喝酒的,懶得動腦子,哪怕打起精神動腦子,好像也轉不過朱老先生與魏大山君,思來想去,還是別逞強了。
非我長項嘛。
將來天下太平,世道不亂了,落魄山開啟鏡花水月一事,才是我米裕大施拳腳、建功立業的大好時節!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到時候再拉上山君魏檗,供奉周肥,還有那隱官大人的學生崔東山!
只要不涉及落魄山與大驪宋氏的恩怨,魏檗從來直不諱,給出了自己的看法,不是怕那清風城,什么玉璞境兵家修士許渾,而是與清風城做那意氣之爭,沒有意義,不然敲鑼打鼓慶賀狐國,落腳某處落魄山藩屬山頭,灰蒙山或是黃湖山,有何不可真怕那許渾打上門來打得那許大城主剛剛躋身上五境沒幾天、便鼻青臉腫回家,有什么意思。如今局勢大亂至此,私底下如何謀劃是一回事,臺面上如何內訌,不合適,難不成學那正陽山問劍風雷園
朱斂搓手點頭,深以為然,說魏山君高瞻遠矚,名士風采天青月白……
米裕有些小小失望,又不好多說什么,只能是喝酒喝酒。
正陽山閉關百年才修出個玉璞境的老劍仙,就已經嚇了他一大跳,他娘的如今又來了個殺力出奇上五境的城主大人
米裕下意識掏出一把瓜子,然后就看到朱斂和魏檗一起望向他。米裕就要收回袖子,不曾想給朱斂笑罵一句山君附和一句,米裕這才分了瓜子給其余三人,如今就連韋文龍都不能例外了,其實韋文龍早先還真無此嗜好,只是扛不住每次小米粒跟著暖樹去賬房那邊打掃庭除,小米粒倒也不會擅自跨過門檻,每次就只在門外只說一句話,韋掌柜辛苦不辛苦,嗑瓜子不到后來,次數一多,韋文龍便有些于心不忍,不曾想這一嗑就磕出了癮頭。此后每逢夜深人靜,瓜子就酒,別有滋味。
先前聽著關于那座狐國的所有細節,境界不同的狐魅各有幾頭,品秩不同的仙家洞府各有幾座,一直在掐指計算和心算的韋文龍停下袖中動作,突然說道:按照隱官大人的風格,關于此事,多半會先問過沛湘的意見。若是起了分歧,雙方就先將道理講清楚,利害關系掰扯明白,再做定奪。
朱斂與魏檗相視一笑。
雙方其實就都在等這句話呢。
韋文龍沒有讓人失望。
若是一位管錢的財神爺,只知道盯著錢財事,天大地大掙錢最大,在別處山頭,可能最合適不過,可是在落魄山上,就不太夠了。
朱斂笑瞇瞇問道:韋財神,那么關于狐國最掙錢的狐皮符箓一事,在你看來,又該如何處置
韋文龍有些為難,欲又止。
朱斂笑道:你只管坦心里話,對話好話,蠢話錯話,都沒有關系。怕就怕人心隔肚皮,日積月累,可就在人心岔路上分道揚鑣了。
韋文龍竟是額頭滲出了汗水。
米裕有些奇怪。
韋文龍深呼吸一口氣,清風城許氏,為富不仁,當然不可取。可若是我們落魄山走向另外一個極端,便一定是最好的選擇嗎所以在我看來,狐皮符箓的材質來源,可以縮減,但是不該立即斷絕,就只為了在狐國之主沛湘,以及所有狐國精魅那邊,博取一個仁義的名聲,一旦如此,人心是會……得寸進尺的!是會喜好以大義來壓我落魄山!元嬰沛湘的立場,終究是狐國的立場,遲早有一天,眾論洶洶,那沛湘極有可能會從一個極端的感恩戴德,逐漸變成另外一個極端,忘恩負義!心中怨懟之大,恨我落魄山,半點不輸清風城!
韋文龍說完這些之后,竟是有些疲憊神色,小聲道:如朱先生所說,是我的心里話,真的是心里話了,你們要是怪我掉錢眼里了……
朱斂點點頭。
落魄山上,不怕人說真話,也不怕人有私心,何況韋文龍這番語,其實既無私心也不錯,相反,極好。
如果一個管著流水錢財嘩啦啦手中過的財神爺,半點不知曉人心,那么朱斂就難免要擔心未來有一天,韋文龍會誤入歧途,到時候說不定要忘記一事,他那會兒有何等風光,在一洲山上身處何等高位,其根本原因,是他身在何處,腳踩何地,與他韋文龍的才情,當然有關系,卻絕對不止是他韋文龍有多厲害,說句大實話,讓我朱斂管錢,興許不如你韋文龍出彩,可其實差距不大的。
只不過落魄山,最容得百花齊放,公子也由衷希望如此,是武道或是劍道的一棵參天大樹,便力所能及,庇護一方人心蔭涼,是尚未成長起來的花草兒,就無憂無慮,慢慢長大,天暖花開,一樣是春。
魏檗更是欣慰。
米裕難得主動開口道:隱官大人不每天掉錢眼里這是什么壞事嗎文龍啊,看來你修心不夠啊。
韋文龍抬起頭,將信將疑。
米裕白眼,學那隱官偶爾在避暑行宮語道:你似不似撒
米裕難得如此認真神色,初衷為人好,同時我賺錢,又不沖突,狐國那些精魅,由于清風城一直以來刻意為之的氛圍,幾大族群勢力,相互敵視已久,糾紛不斷,相互廝殺都是常有事,年年又有老狐皮毛褪去,咋的,文龍一個打算盤當賬房先生的,你是要跑去當那道德圣人啊既然不是,咱們何必良心有愧,行事扭捏。
韋文龍畢竟是春幡齋出身,是避暑行宮的半個自家人,米裕不管自己講得有無道理,都得為韋文龍說上幾句公道話。
要是因此被初次見面的老廚子朱斂記仇,米裕也認了。
朱斂舉起一杯酒,文龍,你小覷我們山主的識人之明了。你陪我喝一杯,再自罰一杯。
一語雙關,韋文龍看輕了自己,也看輕了落魄山。
魏檗剛要抬袖。
韋文龍趕緊說道:魏山君,我酒壺剩余還多。
朱斂笑罵道:好你個韋文龍,怎么當的落魄山財神爺!還要替一尊北岳大山君省酒水是看不起魏山君的披云山,還是瞧不起北岳的夜游宴!
魏檗微笑道:勞煩將此事翻篇,行不行,成不成
米裕嗑著瓜子,小聲道:我們自家人答應,可是這北岳地界,那么多眼巴巴等著下一場夜游宴的仙師和山水神靈,也未必答應啊。
魏檗抬起雙手,輕輕揉著太陽穴。
朱斂再次提起酒杯,而且還站起身,大笑道:我們落魄山,總有真正出現在世人視野的那么一天,在這之前,我們幾個,先辛苦點,各展所長,相信不久的將來,等到家里那些年輕人,一個個成長起來,落魄山一定不會……
說到這里,朱斂望向米裕。
米裕起身笑道:一定不會讓隱官大人失望!
韋文龍跟著起身舉杯,落魄山一定財源滾滾來。
魏檗最后起身,無奈道:爭取一定不要再辦什么坑人的夜游宴了。
一起飲盡杯中酒。
然后紛紛落座,唯獨魏檗還站著,望向朱斂。
朱斂問道:聊完了啊,魏兄只管忙去,身為大岳山君,一定事務繁忙,我就不昧良心多留魏兄了。
米裕還不解深意。
韋文龍眼尖,已經發現那朱斂已經將仿十二花神杯收入袖中了。
所以韋文龍就伸手去握住酒杯,代替落魄山表個態。
學隱官大人為人處世很難,學隱官大人不要臉有什么難的。
米裕后知后覺,笑著伸手覆住酒杯,一人兩壺酒,今夜已經盡興,真不能再喝了,下次再說。
魏檗嘆了口氣,干脆放下手中酒杯在桌上,身形消散,重返披云山。
剩余三人,笑聲爽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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