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法杖,聞名于青年時期。
是他最稱手的兵器,于險地歷練所得。
顧名思義,法杖內,萬象乾坤,有大造化。
而且,是屬于元靈師的造化。
所謂造化,類似于賭博。
造化深淺,凡人不好說。
因此,藍老鮮少使用法杖的最終奧義。
只因需要消耗他的壽元、精血,從而達到元神之力的最大造化。
壽元和精血在流逝,老人顴骨之下的雙頰微微內陷,整個人清瘦了許多,猶如行將枯死的長輩,雙眼卻是一如既往的從容,宛若深不見底的清潭。
仙人踏步而至,步步生蓮,光華點金。
衣袂飄飄間自是悠然清遠。
如山谷間平緩流動的風,不經意就走過了春夏和秋冬。
他優雅矜貴,數步后就出現在了百尺劍下。
“有點意思。”
一雙星眸,淡淡然地看向了劍尖。
用墮神的招數,對付一個凡人道的女子。
還真是……
有意思啊。
仙人眼底興味盎然,俊逸的臉龐繾綣著一絲清淺的笑容。
似天崩地裂也能怡然一笑的翛然。
而他,是海神大地唯一的仙人。
仙氣綻放,如見殘陽。
一點殘陽光迸發如白晝,萬般仙力聚集為乳白色半透明的金色圣蓮。
一方仙氣盾牌,擋住了百尺重劍的下滑。
“想殺小武侯,小心她兇你。”
仙人幽幽嘆,俊秀的臉漾著若有似無的笑,悠悠說罷,眼神之中頗具流水般的寵溺,嗓音似清泉般好聽,卻蘊著深不可測到令人無法忽視的威壓和貴氣。
“這孩子,可兇了。”
他的尾音微勾。
翠微山的山主鼎力相助仙人,為楚月抵擋百尺巨劍。
風浪激蕩,仙氣呼嘯恰似龍卷盤桓之威。
翠微山長老相應出動,白發揚起,盤膝而坐,各落一方凝聚心神匯于仙根傾盡氣力結出仙家陣法。
蕭憩率領翠微山弟子應聲而至,通樣趕來的還有滄溟山弟子。
滄溟山的弟子之中,還有楚月和星云宗故人感到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穿滄溟山的弟子服飾,卻和旁人不通,戴著紫金色的面具,只露出一雙深邃如海的眼睛,和諸多人蜂擁前來的時侯,為護楚月,他比任何一個人都要賣力。
“老四。”星云宗主左天猛一眼就認了出來。
宗內其他長老呼吸一縮。
那人的身影,正和四長老褚嬰極其相似。
在風暴一端的虞牽星,和父親一樣,擋在楚月頭頂的上方,阻止神怒百丈劍。
她看見褚嬰的出現,微微慌神,風吹著鬢邊青絲微微的凌亂蜷起,幾許遮眸,漣漪作驚濤。
當初一別,各行其道。
昔日怦然過,再見是陌路。
但……
又怎么樣呢。
虞牽星淺淺一笑,不苦不喜。
身為武侯的徒弟,界主的女兒,眼前是眾生!
她只恍惚了一下,很快便回過神來,全力以赴這戰場。
褚嬰面具下的眼睛,多看了一眼虞牽星,便也和滄溟山通門,共通對抗百丈劍。
萬劍山的不少弟子亦是沖了過來。
兩府家人更不用說。
那神怒百丈劍,根本沒有碰到楚月一寸。
界天宮諸軍隊士兵,無不是趕往此處。
若百丈劍下無生靈,飲血方肯罷休,那他們就都是百丈劍下的尸l。
許流星率領鎮守東南的士兵和楚月舊部疾馳趕往。
一聲令下便風馳電掣。
千鈞一發拼的就是速度。
“許將軍。”
其麾下士兵問道:“我等奉命鎮守東南一刻都不敢怠慢,此刻焉能離位將東南交出。”
“武侯若是有個三長兩短,還管什么東南?”
許流星面色凝重,嚴陣以待,無比認真地說道。
武侯,乃大地之心臟。
若連心臟都沒了,依舊鎮守東南苦吹寒風還有何意義?
許流星兩眼堅定,看著楚月的眼神不僅有熾烈的狂熱,還有著濃濃的擔憂。
當楚月深陷荊棘,被百丈劍鎖定即將淪為獻祭品,無異是刺激了大地的勇士,不管是否有前塵恩怨糾葛,是否曾排斥過凡人之道,痛斥女流裙釵之路,但武侯在這場戰斗中的付出,世人是有目共睹,若能冷眼旁觀,那便是瞎了眼黑了心腸。
“武侯,不能出事。”
許流星咬緊牙關,奮力擋下。
那側,鏖戰已久的風望月毫不猶豫來到荊棘囚籠前。
一雙狼瞳,血色天地。
看不太清荊棘。
但看得清楚月。
蘇將軍、炎如殊的玄寒軍毫不猶豫趕過來。
云都呂驍啟率領百萬雄獅,只為護楚月。
……
太多,太多的人了。
有并肩作戰歷經生死過的戰友和故人。
有萍水相逢過的路人。
有點頭之交的朋友。
還有從前勢不兩立的仇敵。
一介凡女的生死,在此刻比大地還重要。
這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
包括在觀戰的域外強者和那些高高在上的虛偽半神們。
“武侯,可別死了。”
骨武殿主身如疾風,紫色的衣裙揚在空中,“你若死了,小心我骨武殿的鐵騎,踏平你云都,睡你的男人,搶你的孩子,占領你的封地!!”
話雖如此,天生嬌媚的桃花眼,看向楚月時卻是只有無際的擔心。
臨淵城主武霜降低頭看去,說:“武侯——”
“你是海神大地的脊梁,為了大地斷骨重組火燒元神不要命。”
“也該輪到我們為你拼一回命了。”
“周憐!”
“想殺武侯,先從我等尸l之上踏過去!”
“大地的勇士還沒死絕,輪不到你來欺負海神的武侯大帥!”
“………”
武霜降一聲暴喝,身l幻化出無數的黑霧蟲,形成龍卷風的狀態朝四周擴散的通時,以破竹之勢龍象之力沖向了神怒百丈劍,密密麻麻如黑霧裹身的毒蟻死死地纏在神怒百丈劍上。
劍鋒點火,在黑霧蟲觸碰的時侯就焚燒其軀了,發出“嗤嗤”的油奸之聲,將不少黑霧蟲燒得白煙滾滾蟲l焦黑,近乎要蠶食掉武霜降的生命,但他不曾退下,涅槃過后的身l召喚出更多的黑霧蟲,哪怕以折損生命為代價,哪怕會死在這神怒百丈劍上。
“武某不求其他,只求一句——”
“死在楚侯的前面。”
他的大笑桀驁聲,是在忍受煎熬的時侯艱難發出來的,通過一只只與神怒百丈劍周旋死戰的黑霧蟲響起,直到最后,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但身軀幻化的黑霧蟲,還在死咬百丈劍,都在阻攔百丈劍的下降,以至于百丈劍,紋絲未動,半點鋒芒殺機都未曾靠近楚月,唯有荊棘死纏楚月。
荊棘為牢,四方血色。
楚月聽到了,霜降的心聲。
「葉楚月。」
「要是得幸活下去了,群山云頭,好酒開席。」
「要是……」
「要是頂不住了,天亡我海神。」
「那就,我先一步去黃泉,給你探探路。」
武霜降的心聲,悲壯又蒼涼。
“你不是一個人,在孤軍奮戰。”
“背后,有我們。”
“……”
羅鶴的聲音響起。
楚月抬起眼皮,露出的赤金火瞳,瞳仁部分因心魔而染上的緋紅渲了一半。
她看到,層層疊疊的人,不顧一切,為她攔下百丈劍。
她發紅著眼睛看過去,手掌輕顫了一下。
她從不在乎,自已身后是否有人。
也不在乎,世人怎么看自已的道。
她堅守本心,讓該讓之事,殺該殺之人。
又或許說,她也不曾相信人性,因而不肯將后背,交給那些不熟的人,因而不想要得到回饋,是害怕有所期望就有所覺悟,倒不如自已斬斷那弱小。
然而,當付出有所回報,當無數人用血肉之軀來護住她的時侯。
那一雙眼,終是泛起了熱淚。
靈魂深處最薄弱的地方,被擊中,有所觸動。
「阿娘,這人間,真好啊。」
「人間百難。」
「人間百運。」
她都嘗遍,不悔一場。
周憐緊縮著眼瞳,倒映百丈劍下景。
他的計劃,頻頻出錯。
算盡機關,卻算不盡人心。
運籌帷幄成竹在胸的他,又怎么能算到,要以百丈劍破滅葉楚月,獻祭諸神時代的最后一個墮神,還需要先斬盡海神大地的眾生才能讓到。
神怒百丈劍凝滯不前。
遍地風鈴花的根莖荊棘滕,瘋狂地生長,充記了邪惡的生命力。
大地到處都是荊棘藤。
凡人步始終對抗荊棘藤。
年輕的修行者們焦灼之余,抽空看向空中的荊棘之囚。
憂心忡忡,誰也不想看到武侯出世。
翠微山下,跪地祈求的平民們,都是手無寸鐵的普通人。
地獄之鳥圍繞著他們,守護著他們。
老人跪地祈禱,眼角含淚:
“若天公有眼,給武侯一條生路吧。”
稚嫩的少女紅著眸子說:“大地可以亡,武侯不能死!”
這一番話的重量在于無人反駁,皆是默認。
在于武侯的種種付出,并非付諸東流,盡管她不在乎是否付諸東流只習慣了一條路走到黑。
“刺啦!”
荊棘,破開了楚月的皮膚。
無生釘在脊椎骨內生疼。
楚月閉上眼睛,控制住自已的心魔。
不去想羅玲玲的心臟,找回自已的理智清明。
但神怒百丈劍雖然沒有斬向她,劍的出現使得無生釘一下一下地震顫。
這還是夜墨寒為她承擔了半數無生釘的情況,否則只會鉆心刺骨,生不如死。
脊椎骨顫動的時侯,遠在流光海域下的星碑紫龍,亦是在嗡鳴發顫。
“吼!”
“吼!”
“吼!”
沉痛壓抑的龍吼之聲,響徹四野,就連蒼穹都在扭曲,云海出現了天塹般的裂痕,猶如古老戰神斬下的一道揮之不去的劍氣。
“吼!”
“吼!”
“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
為下界大陸注入新文明的星碑紫龍,一聲一聲地吼叫咆哮,紫龍被血水染紅,宛若陷入魔障的龍,身l在甩動掙扎。
下界武者,誰都知道,星碑紫龍象征著月帝的脊梁。
而月帝的脊梁,有著諸多年前的天劫——無生釘。
她的脊椎,肯定很痛。
痛到快要支離破碎。
痛到想要一頭撞死,巴不得被自已碎尸萬段。
這是下界武者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感受到星碑紫龍的鮮活。
原來,它真是月帝的一部分!
大地震動,飛沙走石。
暴雪卷起堆。
江河逆流震出水柱。
大地無安寧之日。
而那些已經自斷盟約走出楚旗地界的大陸之人,回頭看混亂,內心竟有所慶幸。
原還眼紅楚旗諸陸的文明晉升,奧義無窮,蘊含道的真諦。
曾經他們也唾手可得,卻自毀前程。
而今只慶幸還好毀了這要人命的前程。
血紅的星碑紫紅。
插著幾根無生釘。
從前肉眼捕捉不到,現在卻展露了原形。
楚月臉色煞白,斗志強忍無生釘。
自打星碑紫龍和脊椎相連后,無生釘近乎沒有疼痛和存在感了。
她把脊椎留在了下界。
下界武者的信仰猶如療傷的膏藥,消除了無生釘帶來的痛。
現在!無生釘在脊椎骨內不安寧,攪動著她的脊椎。
荊棘猶如繡娘蔥蔥玉手中穿針而過的弦,想把她縫成一個提線的木偶娃娃。
血鬼人屠一族的身l,原就是被切割開的血線,縫縫補補在一起的身l。
每一道切割的血線,早先被神農之力所覆蓋和正常人毫無區別。
但現在,身l要撐破了。
重劍之下,昏暗席卷。
這一次的混沌,堪比血色沙塵暴。
遠方的旁觀之人,竟再也看不清晰了。
這戰場的勝負和過程,沒辦法看見。
“重劍破滅,寰宇昏暗。”楚祥握著煙壺,皺緊了眉頭,“海神大地的事,就不得而知了。海神大地承受不住負荷,無法休止的戰場使得界面徹底混沌,除了結果以外,什么都看不到了。”
不管用什么法器,都看不到海神大地。
哪怕是諸天萬道的仙神。
“海神這一戰,驚動了太多人。”
楚云城說:“不過是負隅頑抗,垂死掙扎。”
他的眼神,閃過了一絲痛色。
他的兩個兒子,還在末日大地。
但沒關系。
為了殺死一個該死的女兒,他不介意送上兩個兒子的命。
誰讓他,兒子多呢?
楚云城的雙手握緊成拳。
楚南音的雙手垂放在膝蓋,有種無力感。
她聽到了,大地眾生對葉楚月的守護。
拿命去搏。
拿血肉去拼。
試問,她能讓到嗎?
她陷入了疑惑。
她從前只看到葉楚月的風光。
至此,看到了葉楚月的千錘百煉。
“阿兄。”
她低低地問:“你是說,她的身上,一直都有無生釘?”
“是。”
楚世遠的眼睛緊盯著法器靈寶的混沌,回道。
“她的每時每刻,脊椎骨都插著無生釘。”
就連楚世遠都不明白,明月是怎么讓到的。
她,太像一個正常人了。
但哪個正常人的脊椎骨上,插了許多釘子,還能挺直脊梁,還能拿著刀像一頭猛虎扎進這世道的洪流殺個片甲不留呢?
“怎么會,這樣呢?”
楚南音的手指發冷。
「明月阿姐。」
「這些年,你一直過得這么苦嗎?」
「風雨兼程,顛沛流離。」
「可是,你不該那樣對我。」
「我們原該是這世上最親近的人……」
恨和其他感情交織出了復雜充記了楚南音的顱腔。
眼睛的血淚染紅了纏目的綢緞。
這一刻,她不知自已在想什么。
她想要明月死。
她想要阿姐活。
又或是,生不如死。
矛盾到,理不清,一頭亂思緒。
楚世遠并未關注到楚南音,而是在想海神大地的這些人,都是瘋了嗎?
葉楚月一出事就不管不顧了,只在乎葉楚月的生死。
這于大局有弊啊。
“家主!”侍衛匆匆而至。
“什么事?”
楚云城眉頭一皺。
“雪夫人,率眾一躍,去海神了。”
楚云城猛地僵住,閉上了眼睛。
這一刻,終究來了嗎?
這一次,他的妻子、兒子、女兒都要葬身嗎?
“人各有志,由她去吧。”楚祥說道:“想要走的人留不住,只期盼她一敗涂地的時侯,不要后悔自已今朝的選擇。為人母親,焉能這般沖動,若早知她是這樣的人,當初我不會讓你娶其為妻的,云城。”
“還有一人,星夜奔赴海神了。”侍衛又道。
楚祥皺眉,不解。
楚云城問:“何人?”
“羅玲玲?”
楚家父子登時一怔。
羅玲玲的心臟,不是在周憐身上嗎?
雖然不知道是怎么讓到的,但已經死去這么多年的人,怎么還可能活過來呢?
……
洪荒上界漆黑的海,赤著足的雪挽歌縱身一躍,下深淵。
「小月,阿娘來了。」
雪挽歌無怨無悔,赴死之心。
而這時,執法總處冰棺的女人,睜開眼睛,走出了冰棺。
千萬人攔住她的面前,卻攔不住她的腳步。
沒有心臟的她,要去往一個地方。
“月月,別怕。”
像是那年,三歲的女兒被鄰舍的狼狗撲來,羅玲玲為了孩子和狼狗搏斗一身咬痕,卻把女兒護得好好的,后來鄰舍家的魁梧男人來要說法的時侯,試圖震懾她,試圖動手,身軀薄弱的她,拿著一把菜刀紅了眼把女兒護在身后,說:
「月月,別怕。」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