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昭真的,從包里拿出一根煙。
她把煙拿在手里,看了好一會。
她忽然問:“陳銘生,你知道打一瓶吊瓶,要多久么?”
陳銘生說:“不知道。”
楊昭說:“兩根煙的時間?!?
她點燃了那根煙,煙頭在打火機的火光中,明亮了一瞬,又漸漸消隱,最后融成橘色的火星,在夜里,那煙似乎離得很近很近,感覺就像綻放的煙花。
她到底,沒有讓陳銘生碰這根煙,她只讓它燃起了片刻,就熄滅了。
她說:“陳銘生,我走了,你休息吧。”
陳銘生說好。
她站起身,來到門邊,在開門之前,她又回頭看了他一眼,夜太深了,她看不清楚陳銘生的眼睛,她只覺得,他似乎正在望著她。
他好像在笑。
“楊昭……”他輕聲說,“謝謝你。”
楊昭不知道說什么,點點頭,拉開了門。
文磊在門口等著,見她出來,他迎上來。
“嫂子,要走了?”
“嗯?!?
“你辛苦了,也——”文磊熬夜熬到現在,眼睛也有些赤紅,他對楊昭說,“也委屈了……生哥的母親早上五點就回來的,晚上十點多走,她昨天還跟我們說要把我們換走,她晚上在這邊看著就行。要是那樣,你就更不好見生哥了?!?
楊昭低聲說:“沒事?!?
“我再想想辦法吧。”文磊說。
楊昭點頭,說了句謝謝,轉身離開。
她走出醫(yī)院的大門,在空蕩蕩的街道上,把一包煙抽完。然后她給薛淼打了個電話——
“小昭?”薛淼接電話的時候分外驚奇,“你那現在是幾點?是我精神錯亂了還是你精神錯亂了?”
“老板,你幫我個忙行么?!?
楊昭這一次,甚至連回應他調侃的力氣都沒有了。
薛淼靜了一下,然后語氣也認真了起來。
“說吧,什么事?!?
楊昭說:“我想帶一個人,去那邊治病。”
“什么病?”
楊昭說:“毒品中毒。”
薛淼安靜了。
片刻后,他開口,“是他?”
“嗯。”
她聽到薛淼深深呼吸,“小昭,他吸毒?”
“不是。”楊昭說,“我一時解釋不清楚,你幫我聯系好一點的醫(yī)院?!彼f,“求你了……”
了解她如薛淼,此時,已經知道不需再問什么了。
“我知道了,你回去好好休息,等你醒了,我差不多就會有消息了?!?
“謝謝你?!?
“不用,這沒什么?!毖祷卮穑Z氣有些低。
楊昭一夜未眠,她在思考,如何說服他的母親。
她想了很多很多的說詞,甚至在深夜里,坐在桌前打稿,一直到凌晨,她才恍恍惚惚地捋清了思路。
楊昭洗了個早,她熬了一夜,臉色奇差,可她不敢用妝容彌補,就簡單把頭發(fā)扎了起來,穿了一身半袖t恤,和一條長褲。
她來到醫(yī)院,在樓下的花店,買了一束百合。她在交錢的時候,還在腦海中重復地演練等下要說的話。
她抱著花,走進醫(yī)院的大門,她沒有坐電梯,而是走著樓梯,一層一層地向上。
她緊張,從所未有的緊張。
楊昭走到樓梯的轉交,她聽到了一聲凄厲的嘶喊。
那聲嘶喊是一把匕首,從楊昭的頭頂扎進去,慢慢地,一直傳到下頜。
那是陳銘生母親的聲音。
楊昭忽然看見樓梯涂刷整潔的墻壁,角落里爬著一只小蟲,小蟲是黑色的,趴在白色墻上,就像迷失了一樣。
在漫無天際的冷光里,楊昭看到了濃黑的夜,在刺鼻的藥水味道重,楊昭嗅到了一絲佛香。
陳銘生死于突發(fā)性的心臟衰竭。
沒人料到這樣的情況。
沒人知道,陳銘生的身體已經很糟糕了,尤其是精力,當年大腿截肢的時候,他的處理就不妥當,導致體質看起來很好,實則元氣大傷。
這次,他再也沒有撐住。
或者說,他沒有再想往下撐。
陳銘生的母親在走廊里瘋狂地喊著。她在叫一個名字——
陳國贏。
她一直一直,在叫這個名字,叫到整個人垮掉。
走廊里亂成一片,楊昭抱著花,慢慢走了過去。文磊看見她,撲通一下跪在楊昭面前,他說嫂子,對不起,對不起。
他們的聲音很遙遠,可以也清清楚楚地傳進楊昭的耳朵。
有個年輕的護士拿著一疊紙,過來,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下楊昭的臉色,然后說:“家屬請節(jié)哀,我們這還有幾項要簽——”
另外一個護士給她拉到一邊,瞪了她一眼。
“看看時候啊你?!?
那個護士也覺得不該,悶頭說對不起。
楊昭沖她抬起手,說:“給我吧。”
兩個護士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把紙遞給她。楊昭在紙上寫了自己的名字。
護士問:“請問,您是……是他的妻子么?”
楊昭怔住了。
不是。
她什么都不是。
她把筆還給了護士。
“對不起,我記錯了……”
這個時候,那個年輕的護士看著紙上的名字,“你叫楊昭?”
楊昭看了她一眼。
那個護士張了張嘴,輕聲說:“患者在最后,念了你的名字?!?
楊昭靜了一會,淡淡地說:“是么?!彼龁栕o士,“我能看看他么。”
護士點點頭,她們把她領到一個房間。
楊昭走進去,在房間貼著墻壁的地方,放著一張單人床,上面躺著一個人,身上蒙著一張白白的布。
他右腿的地方,深深地凹陷下去。
楊昭走過去,把陳銘生的臉露了出來。
她不能像那些電視劇和小說里說的那樣,把他形容成就像是睡著了。
他死了。
與睡著分毫不想干,他已經完完全全,沒有生命的跡象了。
楊昭靠近他,那種讓她熟悉的溫度不在了。
她在他耳邊說:“你想說什么?!?
你想說什么。
你最后叫我的名字,是想跟我說什么。
“你不能這樣,陳銘生?!睏钫演p聲說,“你得把話說完。”
陳銘生安安靜靜。
他似乎永遠都這樣安靜。
楊昭看著他,看到幾乎不認識他。
她俯□,親吻他的嘴唇。
當她真正碰觸到他的時候,那種空曠的沉默更加明顯了。楊昭不去在意,她吻他的唇,吻她的下巴、脖頸、胸口、小腹……
她親吻他的性器,最后,她的吻來到他的右腿。
那一段缺失的肢體,那一段殘破的記憶,那一把開啟故事大門的鑰匙。
楊昭終于哭了。
在吻到他的腿時,她終于哭了。
你后悔么。
我不后悔。
回想過去,我不后悔。
我只是有一點點遺憾。
如果當時我再聰明一點,如果我再努力一點,或許現在我能更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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