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齊鳴,硝煙滾滾中,鄭敬風倒在地上,瞪大豹目,看著擋在自己身前,朝著那一波又一波潮水似的機器狗掃射的兩個人影。
其中一個甚至還戴著警用作戰帽。
他們的戰斗方式,動作舉止和當年的謝平周木英是那么相似,以致于他瞬息間竟看到了那兩個故人的回魂。
可待到他定睛一看,卻發現并不是。
那兩個替他擋著機械狗的,竟然……竟然是“暴殺”?!!
鄭敬風驚呆了,震愕不已地望著“暴殺”在利用身上的裝備不斷向機械狗發起攻擊。作為島上戰力最強的機器人,它們身上安裝著很多高科技殺傷性武器,哪怕雙手已被炸毀,但應對這些機器狗依然絲毫不在話下。
其中那具戴著警帽的暴殺機器人居然還回頭望了他一下,朝他比了一個碰拳的手勢。
頃刻間,鄭敬風的腦子都像是空了。
他喃喃著,不確定道:“……謝平?”
暴殺機器人沒有回答他,綠眼睛盯了他兩三秒,一條機械犬沖著它迎面撲過來,暴殺立刻感應到危險,回過頭,胸甲敞開,里面發射出灼燃射線,在轉眼間就將那條狺狺狂吠的機械犬一劈兩半。
兩分鐘了。
他們又努力拖延了兩分鐘了。
鄭敬風抹了一把灰,撐著身子從地上爬起來,再次舉起槍,跑到了那兩尊暴殺機器人身邊,頓時,他與那兩尊暴殺機器人就成了標準的三芒星戰斗模式!他與它們背靠著背,一個人分管120度角的射擊范圍,三人合作,竟然再無死角!
“這他媽的……真的太匪夷所思了……”鄭敬風喃喃著,簡直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
可是發生的事又是真實的,他真的與兩尊“暴殺”機器人組成了防御小隊,而且他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接到了警帽暴殺的碰拳動作。
那是三十多年前,他與謝平周木英在出緬甸任務時互相約定的陣型暗示,握拳就代表了三芒新防御陣。正常情況下,鄭敬風是絕對不會相信的,他一定會認為這是巧合,然而就在他與那機器人的綠眼睛對上的片刻間,他也不知道是被什么所觸動,居然就這么鬼使神差地做了配合。
更恐怖的是,他居然還配合對了。
鄭敬風在槍林彈雨里朝身后兩尊暴殺大喊道:“是你們嗎?……是你們嗎?!!”
暴殺沒有回答,沉默地向四周展開攻守。
手勢再換,握拳變為了伸出三指。
——
“三人伏低,向上攻擊。”
鄭敬風耳邊簡直已經回響起了謝平和周木英當年與他商量暗號時的聲音。
他在暴殺撤回了暗示動作的一瞬間低了身子,身后的兩位“戰友”也毫無意外一齊低身,三個方向的機械狗原本是要朝他們噴射火焰的,卻因為三人及時互通有無,一起矮下身子,烈焰并沒有燒到他們身上,反而讓那三條狗互相噴了個焦頭爛額。
到了這一步,鄭敬風終于是淚流滿面。
不用任何回答了……
他知道這兩具“暴殺”是誰了……他已經確定他們是誰了……
可是怎么會這樣?
這些“暴殺”,究竟是什么?!!
混戰之中心緒起伏,時間便過得極快,鄭敬風覺得他才和老戰友配合了沒幾個回合,控制室的大門就開了,謝清呈攥著終于完成了數據收集的風伯系統從里面奔出,朝他喊道:“鄭叔!走了!!”
鄭敬風:“不能——”
“走”字還未說出,他的兩邊肩膀忽然被齊齊推了一下,鄭敬風愕然回頭,見那兩尊暴殺向他悄悄地搖了搖頭。
戴著警帽的朝他敬了個軍禮——盡管缺了手。
沒戴警帽的則把一只胳膊抬到了面龐前。
盡管它們沒了手,做的動作不那么容易讓人看懂,可鄭敬風還是立刻明白了,因為這個動作從前周木英對他做過很多次,那是一個噤聲的姿勢。
鄭敬風幾十年都沒怎么哭過的一條漢子,此時此刻,眼淚已經完全模糊了他的視野,他幾乎要嚎啕出聲,但他卻必須硬忍著。
“鄭叔!!”
謝清呈再一次朝他喊道,聲音里已經有了明顯的疑問和焦躁。
鄭敬風動了動嘴唇,想和那兩尊暴殺說什么,但就在這分神之間,一只機械獵犬已經突破火線,猛沖上來,眼中光線由綠變紅,即將射出殺傷性光線。
“砰!”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須臾間,鄭敬風回過神,持著槍一個點射,擊在了機械狗的一只眼睛上,于是一道射光消失了,而另一道射光斜斜地擦著他的臉側嗖然穿了出去,直接擊中了戴警帽的那尊暴殺的肩膀!
鄭敬風失聲叫道:“謝平——!!”
這一聲出口,待意識到不對,已經晚了。
謝清呈原本在指揮室內就覺得外面的情況好像不太對勁,出來之后見那兩尊脫離了主控的暴殺居然開始幫著鄭敬風殺敵了,更感蹊蹺,然而他都還沒有多想,直到鄭敬風在這危急關頭沖口而出的一句謝平,一下子就把謝清呈震著了。
謝清呈愕然睜大眼睛,視線與那戴警帽的機器人的綠眼睛瞬間交匯了。
那一刻,他腦中忽然嗡地一聲。
他不知為什么,一下子想起了之前這個機器人朝自己重復兩次做的動作——把殘損的胳膊舉到腦邊。他原本以為它是脫離了卓婭的主機控制變傻了,但此刻他忽然意識到他為什么會覺得這個動作似曾相識,因為這個動作是……
——
“小呈,來,學爸爸敬個軍禮。”
家門玄關處,謝平笑瞇瞇地矮下身,對童年時的謝清呈耐聲耐氣道。
謝清呈:“這樣嗎?”
“對,真是小機靈鬼。”
“那你工作加油,謝警官。”小謝清呈努力抬頭挺胸,對自己年輕的爸爸說道。
謝平也半點不敷衍地朝他回了個標準的軍禮,笑得彎起了眼睛:“好,謝謝我們的小帥哥。”
“……”
這個動作,在他小時候的幾乎每個早晨,他都會和爸爸彼此做一遍,周木英就在旁邊笑瞇瞇地看著他們。
他怎么就忘了……
他怎么就沒有意識到?!!
謝清呈和鄭敬風一樣,猶如被瞧不見的滔天巨浪擊中,一時間僵立當場,完全消化不了這個事實。
“數據上傳完成,百分之五!”
就在這時,謝清呈手腕上的風伯系統發出了一聲清晰而冰冷的提示。
這個關乎成千上萬人性命的數據還在等著被傳送回滬州總部,盡管現在他們還能抵擋一陣子,但機械狗正在源源不斷地增加,而“暴殺”受到的損傷也越來越嚴重了,一旦暴殺倒下,以謝清呈和鄭敬風的血肉之軀,根本不可能抵擋得住這樣瘋狂的攻勢。
鄭敬風不肯離開,不愿拋下他的老伙伴自己一個人離去。
謝清呈對父母的眷戀比鄭敬風更深,他更感震驚,也更想知道這一切的真相,可是謝清呈畢竟是個壓抑了二十多年自我感情的人。
曾經,他如果不控制好自己的情緒,他就會墮入精神埃博拉疾病的深淵,被死亡所吞噬。
長久以來的自控,已經讓他在個人情感收放上變得殘酷異常,那種殘酷不僅僅是對于別人,更是對于他自己的。
一個人,要有多能忍痛,要多大的力量,才能在這樣的情況下,割舍掉自己的情緒?才能做出最正確的選擇?
他是個活人,可他必須將自己活成機器。
“數據上傳完成,百分之十!”
謝清呈沖上前去,拽過鄭敬風,火光映照著兩人的側臉,兩人的面龐都已被硝煙熏染得漆黑污臟。
謝清呈看到鄭敬風眼中滿是淚水,五十多的老戰士了,卻在這一刻像極了當時少年。
“我不能走……那是……那是他們……那一定是他們……你走吧,謝清呈,我們替你擋著……”
謝清呈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里有沒有和鄭敬風一樣的淚水,這一刻他的所有感官都像是封閉了,他就像一具活死人……他不能有一點點的自我,一旦錯漏了毫厘屬于自己的情緒,他也一定就會崩潰了。
“你看清楚了老鄭,那是機器人……我父母已經死了,是當年你親眼看到的。”他攥著他的衣襟,輕聲對他道,“走了,老鄭,我們必須走了。”
“不……我不能……”
“你不知道……謝清呈……你不知道我這些年……我這些年有多少夢里夢到他們和我一起從緬甸的雨林里逃回來……我們最后躺在草地上……一個都沒有少……”鄭敬風繃了幾十年的弦,似乎終于在這一刻斷裂了,他哀嚎道,“一個都沒有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