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梧生愣了一下,拎了袍擺匆匆進里屋,翻找出兩面銅鏡照了一下。
他在銅鏡里看見自己抓痕深重的后頸,血肉淋漓的程度,一點兒也不像常人手指抓出來的,倒像是利爪撓的。
而在那幾道抓痕之下,還有一點殘余的墨印,跟大悲谷里中招的人十分相似。
一瞬間,醫梧生簡直渾身發寒。
他撂下銅鏡,翻箱倒柜找出了上一批剩下的無夢丹。
常人來說,無夢丹一顆足以。
他生吞下一顆,衣衫都顧不及換,就在床榻上躺下。一直睜眼躺到天黑,也沒有絲毫封魂的動靜。
他又從床榻上爬起來,手指發顫地抓著瓶子,倒了一把無夢丹,全部吞了下去……
這次,他倒是睡了,卻并非封魂。
無夢丹是他親手煉出來的,有什么效用他比誰都清楚。中招超過一個月,吃再多也于事無補。
所以,再之后的事,他統統記不清了。
不過就算記不清,他也知道會發生什么——寄體的邪魔會被驚動,迅速蠶食掉魂肉,占據成為這具軀殼新的主人。“他”依然做著平日每天會做的事情,不會讓人看出異樣,然后等著饑餓到來。
邪魔每隔一段時間都會饑餓難耐,要以生人靈肉為食。
在極偶爾的時候,醫梧生會恢復一些意識。就像一抹殘魂不甘離去,還想試著占據主權。
第一次短暫清醒,他看見那個幫他涂藥的小弟子在書柜邊掃塵,還沖他躬身行禮叫“先生”,他試著叩了一下對方的后腦勺,果然聽見了空空的木魚聲。
第二次短暫清醒,便是二十五年前的那個寒夜。阿杳瘋了一般在堂前哭叫,他的兄長醫梧棲笑著躺在血泊里,他的妻女還有父親被人叩擊著身體,發出了跟小弟子一樣的空音。
他出身仙門,曾經也是翩翩才俊。那一晚,卻忽然有了滄桑氣。
他記得很清楚,那天深夜,他耗盡靈神,掙扎著占據了一絲意識,直奔家主所在的剪花堂。他想告知花照亭,把四堂長老的位置卸了,把手上所有的事情托付了,然后讓花照亭殺了他。
因為宿體的邪魔不會讓他自戕,他必須得找一個能制住他的人,殺了他。
醫梧生跌跌撞撞到了剪花堂,顧不得禮儀,一把推開堂門。
花照亭正拎著一個長嘴茶壺,彎著腰往墻邊的花缸里澆水。聞聲轉過頭來,一臉疲憊。他地指了指醫梧生說:“好你個梧生,要換做門內弟子,在我下了禁令之后還不經允許就往我這剪花堂闖,定要狠狠罰。”
醫梧生沒答,他感覺自己意識又快消失了,他得抓緊在那之前,交代完事情。
于是他“砰”地撞到桌前,一把攥住花照亭的胳膊:“家主……”
那一瞬間,他的力氣很大,攥得花照亭也撞在桌上,身體趴伏了一下。
于是,醫梧生看到了他的后頸。
花照亭的后頸上也有半愈合的抓痕,抓痕之下也有一道殘余的墨印。
剎那間,醫梧生瞳孔驟縮,冰涼寒意從頭直灌到腳。
“你怎么了?”花照亭問他。
醫梧生話語剎在舌前,道:“我……我得閉關一陣。”
***
醫梧生臉色蒼白,神情沉寂,轉頭看了怔怔的阿杳一眼:“阿杳平日里性子熱情穩重,是能擔大事的人,又是仙門弟子。不會因為目睹了某個人被殺,就嚇瘋成那樣。他是被人拍了一道禁術,刻意讓他說不清話的。”
“我后來回到清心堂,只來得及做一件事。”醫梧生沉聲道:“就是給他又加了一道禁術,兩重禁術之下,至少桃花洲上無人能解。禁術持續多久,他就會瘋多久。”
“我怕他若是清醒了,說些不該說的。這桃花洲上,沒人能幫他。”
畢竟阿杳從小跟著醫梧生長大,目睹了醫梧棲死去的來龍去脈,清醒之后必然要跟醫梧生說明白。若是再看到醫梧生后頸的印記,十有八·九會跟那個灑掃小弟子一個下場。
“再后來,我就沒有醒過了,一直到今日。”醫梧生穿過院里的濃重夜色,看向風雪屏障外的幢幢人影:“邪魔只要不被驚動暴起,二十五年也就這么過來了。家主以劍入道,是百年間幾個最接近于飛升成仙的人之一,寄宿在他體內的邪魔一旦被驚動,根本沒有比他更高的人能攔得住他,我桃花洲千百弟子恐怕都——”
他話沒說完,就見身邊一道劍影已然出鞘。
醫梧生:“?”
“你——萬萬不可啊!”醫梧生又不好撒開紙,慌得不顧斯文,喝止道。
“哎,喊晚了,歇歇吧。”烏行雪拉了他一把,轉身看見蕭復暄帶著一身霜寒凌冽的劍意,偏頭問醫梧生:“你說他修為如何?”
“幾近飛升!”醫梧生重重道。
蕭復暄淡聲重復道:“哦,幾近。”
話音落下的瞬間,那道劍影已經橫貫長空,化作萬道金光,帶著九天雷聲,在迷眼的風雪屏障中,精準地對著花照亭,直砸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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