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倒吊者道:“一個將軍。”
“少年將軍。”
“據說死在了神木之下。”
“可為何玉雕會動呢?”
“是因為剛剛那兩劍嗎?”
“應當是……”
倒吊著的人紛紛轉頭看向出劍的蕭復暄,滿臉疑惑不解。
唯有烏行雪在聽到那句“死在神木之下”時,垂在身側的手指動了一下。很奇怪,那一瞬間,他居然從心里泛起一股難受之意,就好像他曾經看見過那個人如何“死在神木之下”似的。
他怔然片刻,下意識沖玉雕伸了手。
那些倒吊者大驚失色,慌忙叫喊。
“那雕像不能碰!”
“那可是神木自己所雕,不能褻瀆的……”
“除了它自己,誰碰了都會出——”
“事”字未落,他們又齊齊剎止住,陷入了茫然的疑惑中。
因為他們看見烏行雪握住了玉雕,卻沒有發生任何事。唯有一道長風從廟宇間橫掃而過,就像那玉像中有什么東西蘇醒了一瞬。
蕭復暄捉著烏行雪的手腕,看見對方眼睫輕顫了一下,問道:“怎么?”
良久之后,烏行雪張了張口,道:“沒。”
沒什么。
他只是在握住玉像的瞬間,感覺到有一股靈識順著指尖纏上來,融進了身體。
就像他遺落在玉像中的一點殘片,如今終于被找了回來。
靈識融進指尖的剎那,他想起了一些事。
關于神木,關于白將。
***
很久以前,早在還沒有靈臺的時候,落花臺有一株參天巨樹,上承天,下通地,枝丫繁茂冠蓋如云。人間的生死輪回都在這株巨樹上——
每當世間有嬰孩呱呱墜地,它就會新抽出一截青枝,生出一朵花苞。每當有人肉·體歿亡,離開塵世,又會有一朵花從樹上落下。
尋常人看不見它,只有新生或是將死之人能在機緣之中見它一回。
曾經有些人死里逃生,僥幸撿回一條命,恢復之后便總說自己見過一株神木,就在落花臺上。久而久之,便有了各色關于神木的傳聞。
傳聞,神木有著半枯半榮之相——樹冠頂端繁花正盛,遠遠看去,如同落日晚照下的無邊云霞。而樹冠底端、枝椏深處卻不斷有花落下來,不論春秋朝夕,從未停過。
那些落下的花瓣能覆蓋十二里群山,漂在山間溪流中,映得流水都泛著櫻紅色。于是落花臺有一道盛景,聞名于世卻少有人能見到,叫“白水進山,赤流入野”。
那道盛景就是凡塵生死,代表著整個人世間。
傳聞越傳越廣,于是人們在落花臺上修造了一座廟宇,供著那株尋常人看不見的巨樹。
同生死相關的物什總是格外吸引人,那座廟宇一度是人間最熱鬧的地方之一,太多人踏過那道門檻,在那里許下過各種各樣的愿景。
起初,那些愿景大多事關生死——祈求新生降臨、祈求沉疴痊愈、祈求平安無事或是百歲無憂。
到了后來,就越來越紛雜。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看什么樹都覺得別有寓意。
傳聞說,神木聽了太多凡人的悲歡和祈愿,慢慢生出了人的一面。漸漸的,關于神木的傳聞便多了一些詞句
——有緣得見神木的人說,他們曾看見神木郁郁蔥蔥的枝椏有一道虛影,像是有誰撐著樹枝,就坐在繁花之間,垂眸看著日漸熱鬧的落花臺。
因為神木的關系,落花臺依山而建的屋舍越來越多,許多南來北往的人都會在萬物生發的三月來到這里,慢慢便有了集市的雛形。
可世間有一個人人都不喜歡、卻總會一語成讖的道理,叫做“好景不長”。
哪怕是神木也逃不開這句話。
起初,聽聞過神木的人還只是祈愿。到了后來,便開始有人貪得無厭,起了邪念。
既然神木代表生死輪回和滾滾向前的時歲,那么……若是能想法子借到一星半點神木之力呢?
能叫人起死回生嗎,能讓白活的年歲重來嗎?
這說法使得太多人心笙搖動、垂涎三尺。于是,神木的存在便不再向以往一樣,只有庇佑和安定了。
那些無所不用其極的方式,引發了諸多麻煩——有人因神木而死,有人因神木害得別人身死……
這些麻煩都成了因果掛礙,纏縛在神木之上。
傳聞說,正是因為神木化出了人的一面,又纏上了這些因果掛礙,于是也逃不過人世間的規律——它有了劫數。
神木應劫的那一年,人間也不大好,戰亂連天。
那時候還沒有閬州、夢都之類的說法,四處都是散亂國境。
西南一片小國攢聚,是戰火燒得最盛的地方,常常赤野百里、尸骸遍地。到了后來,連十來歲的少年都拎著冷冷的刀戈槍劍殺入戰場。
那年秋夕,本該是月正圓的時候,西南卻出現了一幅哀景——
一邊是當時還沒有名字的葭暝之野戰事剛盡,殘余的火光在廣袤的荒野上燒著,皮肉焦灼的味道和馬匹的嘶聲哀鳴順著夜風散了百余里。
另一邊是落花臺上雷聲隆動,電光自九天落下,像密不透風的網,一道一道劈在神木所在的地方。
那個滿身是血的少年,就是那時從山野盡頭朝神木走過來的……
他看上去十七八歲,眉眼間依稀有著少年相,卻被周身厲如冷鐵的煞氣蓋住了。他腰腿頎長,身量應當很高,卻因為血氣耗盡又渾身是傷,站得并不很直。
一看就是從戰火里殺出來的。
他一手杵著長劍,背上還背著一團血布。
翻過山野時,他攥著劍踉蹌了一下,那團血布一動,垂下兩只細瘦的手臂來,手臂上滿是創口和瘢痕。有經驗的人遠遠一看便知——那是一個瘦小的孩子,已經死了。
那兩年在戰場邊緣總能碰到那樣的孩子,家破人亡,無人看顧,要么被捋走,要么成了餓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