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個小童子跑到跟前才發現還有另一個人。他們齊齊看了蕭復暄一眼,十分認主地朝烏行雪身后縮去,躲到了袍子后面。
烏行雪感覺自己撿到鬼了。
蕭復暄轉過頭來,也不看亂說話的小童子,就看著他。
烏行雪閉了一下眼。
他生平頭一回這么抗拒自報家門。
要不我隨便編個名字吧。
烏行雪破罐子破摔地想。
反正這位天宿生人勿近,肯定不記得仙都具體有哪些人。就算聽說過誰的名諱也不會上心,更別提跟臉對上號了。
就這么辦。
他正要開口,就見蕭復暄薄唇微動,低低沉沉的嗓音響起來:“我同靈王素無仇怨,為何讓人禍害我。”
烏行雪:“……”
好,編不了了。
那兩個小童子一聽這話,從他背后伸出頭來,詫異地睜大了眼睛。而后看向烏行雪,悄聲道:“大人,他就是天宿?那我們是不是說漏話了?”
烏行雪:“……”
他拎了一下小童子腦袋上的朝天啾,幽幽問:“你倆以為自己聲音很小么?”
小童子傻不愣登,還不懂仙都眾人的能耐。他們以為的“悄聲”,在堂堂天宿面前簡直就是大聲密謀。
小童子:“不小嗎?”
烏行雪氣笑了。
小童子一看他笑了,可能是慫吧,默默縮回了腦袋。
烏行雪保持著那種笑,再抬眼,又對上了蕭復暄的目光。
“……”靈王大人還是開口解釋了一句,“是這樣,我剛從桑奉那里出來,他抓著我哭了半晌,我實在受不住,為了脫身便隨口說了那么一句,玩笑話而已。”
他心想,禮閣磨人的本事大家都領教過。一提桑奉,蕭復暄必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也就省得再多費口舌了。
誰知天宿上仙聽完,看了他一眼,沉沉道:“桑奉是誰?”
烏行雪十分詫異:“你不認識桑奉?”
蕭復暄:“我應該認識?”
烏行雪提醒道:“禮閣,給人送童子仙使的那位。”
蕭復暄一聽,瞬間癱了臉。
他其實沒什么表情,但這一提童子就立刻明白的反應像是受了不少罪,落在烏行雪眼里格外好笑。
“看來天宿沒少受折磨。”烏行雪道。
他眼里的笑沒能藏住,蕭復暄垂眸看著他,沉沉開口:“看來靈王的禍害,是讓禮閣再來折磨我一回。”
烏行雪:“……”
是誰說天宿寡少語,惜字如金的?
他矢口否認:“當然不是。”
蕭復暄:“那是什么?”
靈王心里“唔”了一聲,編不出下文了,最后只得彎眼一笑,道:“都說了,玩笑話而已,當不得真。倘若禮閣真去禍害你了,你再找我算賬也不遲。”
他背的手指勾了一下,身后兩個小童子就被一股無名之風掃了出來。
小童子一臉懵:“?”
還沒等他們發出疑問,烏行雪就戳著他們的后腦勺往前一推。
小童子這兩天被他教出了一些條件反射——一戳后腦勺就開始致告別辭。兩個小東西當即仰起臉,脆生生地沖蕭復暄道:“想必大人正忙,我家大人也有事在身,就不多耽擱了,告辭!”
天宿:“……”
烏行雪跟著轉過身的瞬間,想起天宿最后那一難盡的表情,沒忍住笑了起來。
從人間回來后的這三天里,他第一次這樣笑出來。
他素衣颯颯朝坐春風的方向走,燙著銀紋的雪袍在身后拂掃,偶爾露出的長靴都是銀色,同仙都的云石風煙渾然一體。
小童子看得呆了,瞬間忘了自己闖的禍。一前一后顛顛追上去,好奇道:“大人。”
烏行雪懶懶“嗯”了一聲。
小童子問道:“大人同天宿大人有過節嗎?”
烏行雪:“怎么會?沒有。”
“那大人同天宿關系很好嗎?”
“也沒有。第一次見。”
“啊?”
“你啊什么。”
還是烏行雪走著走著才意識到,他和蕭復暄既無客套也無寒暄,甚至連自報家門都略去了,確實不像是第一次見,也難怪小童子好奇。
結果小童子開口所說卻是另一件事:“第一次見大人就知道他是誰嗎?”
烏行雪道:“好認啊,他脖子一側的賜字還沒消下去,手里的劍上也有‘免’字。”
小童子“噢”了一聲,又冒出第二個問號:“那他為何知道大人你是誰?大人又沒帶劍。”
烏行雪腳步一頓。
確實,他沒戴常戴的面具,腰間沒掛著靈劍,頸側也沒有字。為何那么篤定地知道他是誰?
他怔然片刻,轉回頭去。
此時白玉臺階和靈臺已經遙遙落在身后,只剩遠影。他看見蕭復暄高高的背影走過最后幾級臺階,隱沒在云霧里。
***
烏行雪本來以為,一句無關痛癢的玩笑就到那為止了,而他和蕭復暄之間的關系,比起仙都其他人也不會有太多區別。
曾經的淵源自己記得就夠了,他不希望對方想起那些,自然也不會因此表現得太過熱絡。
堂堂靈王懶得很,他愛笑愛逗人,卻從來算不上熱絡。
倒是仙都莫名傳了一陣流,說天宿和靈王關系不一般。
這話烏行雪聽到的時候簡直滿臉問號。
那天烏行雪原本是要出門的,愣是被禮閣的桑老媽子引了回來。
對方拎著酒池挑出來的酒,跟他說了那些傳聞,聽得烏行雪一頭霧水:“為何關系不一般,你話說明白些。”
桑奉道:“就是您去我禮閣的那日,有人說看見大人您同天宿在靈臺前的白玉臺階那兒說了好一會兒話。”
烏行雪:“然后。”
桑奉:“沒有然后了啊。”
烏行雪:“?”
靈王大人滿心困惑:“那怎么傳出來的流?”
桑奉耐心地解釋道:“天宿上仙惜字如金,能說上好一會兒話,那就是稀奇中的稀奇了,據說天宿那天說了好幾句?”
“……”
靈王心說你們有毛病。
他沒好氣道:“你們平時都按句數著算關系么?說話多關系好,說話少關系差?那要這么算,跟我關系最好的是靈臺天道。”
桑奉:“……”
眾仙聽到天道,多多少少都又敬又畏又忌憚,絕不會這么隨口一句帶出來。桑奉嘴巴開開合合半天,才道:“大人莫要開這種玩笑。”
他頓了頓,回答烏行雪的前半句:“我們自然不是按說話多少算關系,真要算……還是看往來宮府頻不頻繁吧。”
烏行雪替他總結:“串門么。”
桑奉心道也沒毛病,索性就按照他的話說:“對,無事也能串門的,自然就是關系親近的。”
烏行雪又“哦”了一聲,笑道:“那你跟我都比天宿跟我親近。”
他說完這句,頓了片刻,手指輕轉著桌上的酒盞。
他臉上還帶著笑,心里卻忽地生出一股微妙滋味來,說不上是感慨還是遺憾,亦或是二者皆有。
那滋味一閃即逝。
烏行雪握著杯盞飲了那口淺酒,玩笑道:“起碼我去過你的禮閣,至于天宿,他住在哪我都不知道。”
桑奉是個楞的,沖他碰了碰杯,一口悶掉說:“咱們禮閣別的不說,眾仙宮府沒有比我們更清楚的了,天天記錄的就是這些。天宿上仙住的地方叫南窗下,離您這挺遠的。”
“您前幾年在宮府中閉門冥思,有所不知。仙都有一段時間靈氣極不平衡,出現了兩個渦。”
那時候五感皆衰,烏行雪確實不知道這事,今日也是第一次聽說:“兩個渦是何意?”
桑奉道:“靈氣最盛和最衰匯聚出來的點,像兩個海中浪渦。我跟夢姑為了方便,都這么叫,就習慣了。靈氣最盛的一點不用說您也知道,必然是靈臺。畢竟那里是溝通天道的地方。至于最衰的那一點……”
桑奉頓了一下,烏行雪輕聲道:“南窗下?”
桑奉點了點頭:“不錯,就是那里。”
烏行雪皺了皺眉:“他知道么?”
桑奉道:“知道啊,他自己挑的住處。”
“天宿被點召時,正是那點最明顯的幾日。據說路過都能看到那一處陰黑至極,煞氣沖天。所以那塊地方總是無人愿意去。”桑奉道,“民間不是有種說法么?以毒攻毒,以殺止殺。據說那種地方,就得靠煞氣更重的人去鎮著。”
可是正常飛升上來的仙,有幾個會帶著煞氣呢?更別說是能同那一點抗衡的煞氣了。
“若是讓靈臺那幾位,諸如仙首花信來壓,也不是不行。一時間是能起效用的。但是幾天可以、幾月還行,數年數十年下來呢?什么仙也給煞氣耗沒了。沒有哪位能長久鎮在上面……”
桑奉頓了頓道:“但是天宿可以。”
他說著,壓低了聲音道:“我第一次見到天宿時,他身上的煞氣是真的重,重得我都懷疑我見到的不是仙,那簡直像是……像是……”
像是從尸山血海里提著劍走出來的人。
桑奉覺得這不像好話,他也不喜歡在背后說人壞話,所以遲疑半晌,還是把這話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