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脫口叫著,卻聽不見任何應答。
眼前遮蔽撤去之時,封非是甚至忘了自己是仙門出身,會仙家術法。而是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撐住面前的人。
但他只看到那個生來要強的姑娘閉著眼,了無生色地倒下來,像枝上整朵凋落的花。他架扶不住,踉蹌著跟她一并倒塌下去。
都說封家長老文雅得體,即便體質有恙、常帶病容,也從未在人前失過色。但如今,他卻狼狽地跪倒在地,全無斯文之相。
他忙亂地試圖去撈碎散靈魄,卻徒勞無功,只在最后一刻隱約聽見封居燕的遺音:“你呢?”
我嫉惡如仇,眼里容不得半粒沙……
你呢?
封非是的動作瞬間僵停。
我么?
我好像早就沒有資格說什么“嫉惡如仇”了。
從他帶著親妹的靈魄,強占住這兩具軀殼的那日起,他這一生就再無資格說“嫉惡如仇”了。
因為他永遠都記得,那一日,那兩具軀殼里本該存活的靈魄是如何哀嚎的。就像封居燕描述過的那個噩夢,那兩個陌生而悲慘的小小靈魄撕扯過、慟哭過、掙扎過。
但他那時候不顧一切地想要活。
他想活著,想長大成人,想去實現一切尚未來得及實現的抱負——少時與妹妹常說的那些,要斬妖除魔、還一個清明世間。
他還想看著妹妹成人,她有著世上少見的天分和根骨,就那樣離去太可惜了,那是跟著他一塊兒長大的小姑娘,他舍不得。
因為他不甘、不舍,所以他以從未有過的兇狠之態,帶著妹妹在這個世間存活下來。
而那兩具倒霉的生靈,卻因他而死,消失殆盡了。
他本以為只要活下來,他就可以大展拳腳,去做所有想做的事。他會是高興的。
可事實上,他再沒有真正高興過。
封居燕常做的噩夢,封非是自己也日日在做。后來封居燕已經不再做夢,也不再受困擾了,他卻依然如故。
他之前同封居燕說的那些話,其實也是對自己說的——
在這百來年里,他做過許多許多善事,他門下收了數不清的浪人孤童。他無心劍術,一心撲在丹藥符咒上,同花家的醫梧生常來常往,制出過許多救人救命的丹方。
他這一生的大半時光,都在做相似的一件事——贖罪。
但活得越久,這罪其實越綿長,因為活著本身就是他搶來的。到最后,他就有點分不清自己算善還是算惡了。
他在這個問題里,整整困了一百多年,不知如何解脫。
直到這一刻……
***
那些暫時被蕭復暄和烏行雪橫掃的邪魔污穢,就是在那一刻卷土重來的。
或許是因為封居燕自廢靈魄,讓那座“橋”斷了一半,搖搖欲墜。而另一半也開始有所松動。
于是一切便瘋狂起來。
“看那邊——”不知誰失聲驚叫了一句。
烏行雪和蕭復暄循聲轉頭,看見沖天的邪魔之息烏泱泱掃過來,如黑云壓城。仿佛整個世間所有藏污納垢之處涌出來的邪魔陰物,都匯聚在了這一刻。
但他們心里又十分清楚,這其實不是真的全部。
世間城鎮村落那么多,除了夢都,大大小小還有百十座。正如之前烏行雪所說,他們殺了這一波,還有下一波。攔得住這里,還有別處,保住了今朝還有明日。
蕭復暄在黑云疾速而來,將要吞天吃地時,一挽長劍,悍然迎去。劃出來的劍氣如長虹貫天。
兩廂沖撞之下,整個夢都城乃至周遭山河湖水都在波蕩。
烏行雪手指上寒風疾繞,冰霜飛星。
無端氣勁源源不斷流瀉而出,仿佛深不見底。
他身形一動,瞬間如雪霧一般消散在原地。
但他并沒有同蕭復暄一道去格擋邪魔,而是在蕭復暄未曾注意時,轉身去了另一邊——
他用了最兇的殺招,附上了最澎湃的氣勁,纏裹著最冷的寒霜。瘦長蒼白的手指探向封非是的命門。
這是他曾經身為靈王時,經歷過萬千次的場景——清除那些亂線,看著那些或善或惡的人在他手里死去。
他避了整整三百年,依然避不過今日這一遭。
他還是要殺人,還是要看著某個活人死在他手里。
封非是天生體質虛弱,上限有限。烏行雪又用了最快最烈的招,他其實是擋無可擋。
但在觸及封非是命門的那一瞬,烏行雪還是滯了一下。
他有一剎那的遺憾和猶豫。
封非是就是在那一刻抬起了頭,但他沒有掙扎也沒有出招抵抗。而是問了一句話。那是他困陷百年的囹圄。
他說:“你會猶豫,是不是說明……我還算是一個好人?”
烏行雪道:“你在害過的人眼里是惡人,在救過的人眼里是善人。”
“我是殺你的人,兩者皆非,無權評斷。倒是你……可以恨我。”
話音落下,風雪俱寂。
他早已不是靈王,也沒帶銀絲面具,遮不了臉上的悲喜。他的模樣會映在所殺之人的眼睛里,而他會看著那個影子跟著眼睛里的活氣一并慢慢黯淡下去。
他經歷過無數回,依然覺得那是世上最孤寂的一瞬。
可這一次,在那個瞬間發生之時,有另一道影子落了進來。蕭復暄的嗓音低低沉沉順著雪沫而至。
他說:“別恨他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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