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行舟用眼上下掃視著這位青年,不知為何,總覺得他似乎有些眼熟,于是輕輕拍了拍眠棠的肩膀,示意著李媽媽扶住她后,對青年道:“公子方才的那一手解局,甚是高妙,不知公子怎么稱呼?可愿與在下切磋一二?”
那公子一聽崔九之,倒是正中下懷,他貪戀地又看了眠棠一眼,沖著崔行舟淡淡道:“在下字子瑜,不知尊下怎么稱呼?”
崔行舟看了一眼子瑜公子身后那幾個眼露精光的護衛,微笑道:“在下崔九。”
因為乙桌的棋局已經破了,二人便干脆盤腿坐在乙桌的席上,重新收棋落子,重開一局。
崔行舟一身月白長袍,玉冠錦帶,眸若朗月繁星。而對面的公子裹著身黑衣,雖然瘦削卻一派儒雅之氣,二人對坐甚是養眼,登時又吸引了無數人圍觀。
而眠棠這時喝了一口李媽媽遞過來的水袋,也緩過氣來,看見自己的夫君與人對戰,自然由李媽媽攙扶著,好奇地立在一旁觀戰。
也許是佳人在側,激起了那位黑衣子瑜公子的好勝心,他每落一子都毫不猶豫,手速飛快。
而崔行舟居然輕而易舉地跟上了子瑜公子的速度,也是快速落子。
這在行家里手的眼里,名曰“快棋”。所謂落子無悔,若非棋藝高超,是絕不敢這般下棋的。
而難得的是,兩位公子似乎棋技不弱,一時間下得旗鼓相當,漸漸的,將書院里的一些大儒們都吸引出來了,紛紛圍立在棋桌的旁邊,時不時地點頭表示贊許。
眠棠在一旁先前只是看個熱鬧。覺得夫君崔九挽袖伸出長臂落子時,動作既瀟灑又干練,簡直迷死人。
漸漸的,她的目光便落在了棋盤之上,雖然他們落子速度甚快,但是奇怪的是,她發現自己竟然能跟上他們的棋思,尤其是那位子瑜公子,她幾乎每次都能穩穩地猜到他落子的位置,就好像……好像她曾經也這么下過一般。
就在眠棠心內驚疑不定時,那兩位下棋的速度卻慢慢降了下來。畢竟棋局進行到最后,愈加復雜,若不多思慮一會,便要一子落錯滿盤皆輸。
不過那位公子的心神不定,似乎心思并不全在棋局之上,竟然是頻頻抬頭,直直望向眠棠。
看到次數多了,眠棠心里不免有些惱,干脆從李媽媽那取了兜帽,徑自戴上,免得惹來登徒子放肆的目光。
子瑜公子看清了她一眼瞪過來的厭棄,心里又是猛一縮:她……真的不愿再看他一眼了?
就在心念傷感間,崔九一子落下,輸贏已定。
那是一步甚是刁鉆的棋路,讓人輸得心服口服。子瑜這次倒是鄭重抬頭,深深看了眼對面的崔行舟。
他昨日派出去的人打探回來的消息很表面。只是跟到眠棠寄住的客棧,打聽了客棧伙計,知道她的夫家姓崔,好像是個商賈。
聽上去,倒像是眠棠離開了仰山營寨后,心灰意冷,隨便找了個人嫁了。
世間能配得上眠棠的男子本就不多,她負氣之下又能找到什么好的!
不過她有心作踐自己,他卻不能聽之任之。只能等到眠棠氣消,生出后悔之意,再與她一條出路。大不了,她下山后的那些個荒唐,他都既往不咎了。
是以方才聽聞那個叫崔九的男子解不開這些泛泛的孤局,子瑜的心內不免生出鄙薄之意,便出手解開迷局,順便也暗暗提醒眠棠,她所托非人,這等俗物男子,就算長得好些,也配不上她的。
哪里想到,這個繡花枕頭樣的男子竟然深藏不露,下得一手精妙的好棋,也不知平日里花費了多少功夫在里面。
而一旁的眠棠此時滿眼都是自己的相公。
難怪夫君能憑下棋賺取家用,下得果然高明!一時間真是覺得自己臉上也是微微帶光,只微笑招呼李媽媽遞過來帕子,替已經起身的夫君擦手。
只是崔九低頭看她的臉色,依舊如紙一般的白,可見方才的不適并沒有緩解。
他再扭頭回看時,那個叫子瑜的青年似乎受不住輸棋的打擊,已經領著隨從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崔行舟眼尖,看見自己埋設的暗探魚貫而出,緊緊跟住了那青年,便也放心了。
若是他料想不錯,這個叫子瑜的,跟仰山反賊肯定有莫大的干系,且看看能不能追蹤出些線索來。
至于眠棠……她方才見到那青年時,反應劇烈,莫不是想起了什么?
想到這,他伸手扶起了依舊虛弱的眠棠,走出了人群,去了眠棠寄居的客棧。
許是這半天的游街太損耗心神了。眠棠回到客棧之后,便有些昏昏欲睡。
崔九聽她喊著頭痛,便替她拔掉了頭上上緊插著的發釵,松散下黑瀑長發,舒緩下頭皮,然后試探地問:“你方才見那位子瑜公子,可是想起了什么?”
眠棠拉住了他的手,依戀地蹭了蹭臉頰,有些困惑道:“就是沒得來的頭痛,像刀斧子劈開了似的……夫君,你為何這么問?難道這位子瑜是夫君故交?”
崔九微微一笑,道:“我與他并不認得……”
說完之后,看眠棠依舊懨懨的光景,便讓李媽媽端來趙泉專門給眠棠配下的安神湯藥,趁著熱氣飲下了。
待眠棠睡熟后,暗探就回來了,說那個叫子瑜的青年去的是當地的一家大客棧,只是這客棧早在十天前被總兵府的人出面整包了下來,外面把守的官兵也都是青州石總兵的手下,一般人靠近不得。
所以暗探們跟從到了客棧附近,也只能作罷了。
崔行舟聽罷,揮手命暗探繼續盯緊了那客棧。
現在,他倒是有七成的把握,篤定今日這個主動送眠棠彩頭的男子,跟昨日委托玉鋪掌柜賤賣玉石棋盤的,應該是同一個人。
而且這個青年應該就是眠棠先前的夫君陸文了!
若他真是陸文,還真大大出乎崔行舟的預料。
今日這個青年雖然臉上帶了些病氣,但也是一表人才,并非滿臉橫肉的土匪之相。而且看他這光景,竟然對眠棠還滿是不舍,若真是這般,自己的這步暗器算是走對了,端看那個賊子如何按捺不住滿心的醋意,再來跟眠棠接觸就是了。
而他這兩日須得在柳小娘子的身邊跟得緊些……
再說眠棠悠悠一覺醒來,腦子里依舊是混沌不堪的夢境纏繞。
此時太陽西落,屋內也開始掌燈了。而她的夫君正在幔帳外不遠處的桌前執卷看書,如山般的側臉剪影,叫人看了便舍不得移開眼……
見她醒了,崔行舟放下書卷來將她扶起,溫道:“感覺好些了嗎?”
眠棠如貓兒般依偎入他的懷里,尤帶著一股子未醒的鼻音道:“夢得亂七八糟的……”
崔九不動聲色,眼睛卻微微瞇起道:“夢見了什么?”
眠棠用臉蹭了蹭他的胸膛,繼續綿軟地說道:“不知怎么的,夢見自己的男人跟別的女人在一起,想哭,可是又要背著人,忍得很辛苦……”
崔九半垂眼眸,看著她微微下垂的紅唇,臉頰上的酒窩也消失不見,似乎沉浸在夢境里不能自拔……
他頓了頓,又溫去問:“是我跟別的女人在一起了嗎?”
眠棠被問得有些心虛,含糊地作答,可是這下倒是徹底有些醒覺了。
只因為,她方才夢見的不是崔行舟,而是……只有一面之緣的那個子瑜公子!
夢里的她,指著面色蒼白的青年怒罵,罵些什么都不記得了,可是那種恩斷義絕的決裂感實在是讓人難忘……
她這是怎么了?雖然是做夢,也不好隨便夢見別的男人啊!
所以當崔九再問時,她便故左右而其他,打岔過去了。
可是想到自己睡前時,夫君特意跟她提起了子瑜公子的話茬,眠棠總覺得這里大有蹊蹺,難道,自己以前應該認識那子瑜嗎?
她聯想著夢境,越想越是不安,終于趁著夫君去吃飯的功夫,偷偷扯了李媽媽來問。
想著主子剛剛吩咐過,看著時機不妨給那柳小娘子吐露些訊息,看看她能否想起陸文其人,李媽媽就覺得有些頭痛。
既不能讓小娘子起了戒備心,又要含蓄地引導著她想起些什么。這等拿捏火候套話的技藝也太考驗人了!
最后被眠棠問得急了,李媽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黑著臉將話直直扔了出來:“他是夫人先前的姘頭……”
這話一出,眠棠的杏眼都要瞪出來了,將正喝的一碗棗湯翻手就摔在了地上,她不由得調高嗓門道:“李媽媽,你在胡說些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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