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帕掀起,先露出少女凝脂般的下頜,隨后是榴紅色的唇。
徐千嶼的嘴唇輕抿,忐忑恐懼,又充滿戒備。
此時此刻,沈溯微很想看她一眼,尤其想看到眼睛。但是拂在手指上的呼吸越來越輕,他的手又停住。
難道要叫她看見師兄這幅樣子嗎?
沈溯微毫無征兆地松手,喜帕落回原處。
他攥著徐千嶼的手臂向前,她整個人如同繃緊的弦,掙扎間,她的指甲嵌進他手背的皮膚。案上一對龍鳳喜燭將兩人的影映得散亂。
徐千嶼感覺這只大魔拉著她向前走,仿佛要將她帶去什么地方。它既不攻擊,也不會說話,難道是未開靈智的魔化了人形?
正疑惑間,它的手壓在她肩上。徐千嶼聽到木柜打開的聲音。對方力量極大,一手攥住她兩手,轉眼她被迫彎腰塞進柜中。
她用力掙扎,好在柜子的空間比她想象得大一些,內里也沒有奇怪的東西,反倒像個庇身之處。
她一把抓著它的手,感覺到它觸碰了她的發髻,在她懷里塞進一物,隨后柜門被猛地關上。緊接著外面傳來沉悶打斗之聲。
徐千嶼僵在原地,手慢慢收緊,觸碰大魔放在她懷里的東西。那物柔軟,毛絨絨的,內里灌滿的靈氣,化作無數螢火蟲般的藍色光點飛入她的雙肩,一同飄出的,還有一股熟悉的花瓣香氣。
徐千嶼嗅到那香味,猛地抓出了兔耳,又摸出四只腿,她意識到,懷里的東西正是她丟失的那只白兔布偶。
徐千嶼僵住片刻,猛推柜門。柜子被人從外面畫了封印,她推不開。柜外打斗聲傳入耳中,很顯然比方才血腥暴戾了數倍。
這兩只魔物,竟然在你死我活地爭斗。靈氣的氣浪不住推著柜子,內里卻堅固而完好無虞。
回想大魔剛才的舉動,她體會出一絲保護的姿態。
徐千嶼拽掉喜帕,眼前白霧仍未散去,令她十分急躁。她想知道,為什么這只魔物身上會有沈溯微拿走的布偶。他不應該好好地在雪崖洞閉關嗎?閉關之人,常年不問世事。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對?
她從境中翻出沈溯微留下的那封信,“給我念一下這上面的字。”
系統道“這是給你的私信,不好吧?”
“快點。”徐千嶼將紙展平。
“好好好。”系統道,“我念了啊。”
“吾妹千嶼擅闖你境中,多有得罪。訣別所,實非我意,我很抱歉。”
“妖域一戰,我生心魔,道途近乎損毀,唯有重入無情道可解。但我的無情道,當日已為你而破。我不愿行此掩耳盜鈴之事,唯有暫且止步。”
“想讓你知曉,我的師妹燦若朝陽,光明灼熱,無人不想私藏,我亦有這般私心,比旁人更甚。但我已在入魘邊緣,為人兄長,難以身阻道,誤你前途。既愛重你,便不肯以陰翳令寶珠蒙塵。”
“我原以為你缺失愛魄,不會傷心。凡我活著,仍能護你無憂無慮。但今日見你在雪中獨行,便知是我自私獨斷,沒有問你一句話,沒有給你選擇。我不愛旁人,唯獨等待千嶼。今日留信于此,盼請抉擇,望不算晚。”
“我的一生,生殺見廣,苦楚歷遍,多舌招禍,故而極訥于。請你原諒。無論你如何作想,都要向你道謝。人生于我如雪域茫茫,無非緘默忍耐而已。過去八年又三年,承蒙你眷顧,我方知世上有晴天。”
“沈溯微。”
“念完了……”系統頓了頓道,“你還好吧?”
徐千嶼面無表情,睜得極大的眼睛中,蘊了一層流光溢彩的光亮。睫毛一動,眼淚便如玉珠般無聲地墜落。
她濃密的睫毛低垂,捏著兔子,是個極為難過的神情。
八年又三年,是她才能聽懂的暗語,因為前世她與沈溯微做了八年的師兄妹。
初見時,沈溯微出秋回來,月下白衣負劍,風姿綽約,自此師兄成了天上明月。他卻在信中說她燦若朝陽,沒人不喜歡她,他是最喜歡的一個。
這般直白,極為罕見。
每一句都是一擊重錘,聽得她手心冒出冷汗,身上微微發抖。不是喜悅,而是不安的預警。徐千嶼知道越高位的修士越容易入魘,但從沒想過這種事情會落在師兄身上。
為什么有了心魔,她卻被蒙在鼓里,全然不知?好在心魔可控,并不算是真的入魘,她這樣安慰自己。
聽著外面打斗聲,不敢去聯想,方才那個渾身魔氣的灰影……
徐千嶼想到此處,手上運力,擊在柜門上,封印閃爍,令其堅固萬分。這時身旁咣當一聲巨響,塵埃揚起。
木柜另一側竟連通一個通道,有人從那邊爬過來。
一件騎裝丟在徐千嶼身上,一個人以氣聲道“徐千嶼!”
“涂僵?”
“總算找到你。”涂僵渾身狼狽,面紗都掉了,一把抓住徐千嶼,“快點出來!”
“等一下。”徐千嶼阻住她,“我現在眼睛被雪妖弄得看不清楚,你有沒有丹藥可以緩解?”
“哪來這種丹藥啊?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樣,自從雪里爬出來,什么也看不見。雪妖的鬼把戲罷了,等半個時辰就好了,你怎么還沒好?”
怎么還沒好?徐千嶼抿唇,估計是謝妄真延長了這般效用。
“你跳了無妄崖嗎?還有幾個人?有沒有被困?”
“其他人都在外面。”涂僵道,“云初說你掉在崖下,這地方甚邪,修士有去無回,我們不敢貿然下來。你猜怎的,等到了無妄崖邊,發現有大能畫了個雙魚傳送陣。我們從傳送陣直接到了地下。又用眼珠子看到你的位置,剛好有一條甬道通過來,我最嬌小,就能在不驚動魔物的情況下爬進來。”
徐千嶼心想,雙魚傳送陣,是蓬萊的陣法。
涂僵繼續道“原來這地下有一座宮殿,我半輩子出秋見過的魔物加起來都沒有這么多,還都是開了靈智的,真是捅了魔窩了。”
徐千嶼同涂僵解釋“此處是魔王的魔宮,那些都是他麾下的大臣。”
“魔王?是之前被無真封印的那個?”
“是。”
“你怎么打扮成了這樣?”涂僵眼神古怪地摘下她頭上鳳冠,卻被柜子外靈氣的波動打斷,忌憚起來,“算了,你沒事就好,快走吧。趁無人發現,我們出去!”
徐千嶼拉住她“外面除了魔王,還有一只魔……”
這只魔,有點像我的師兄。
涂僵一怔“兩只大魔,叫他們自相殘殺,豈不是天賜良機?你走不走?”
“你先走罷。小鹿也在外面。”
“小鹿?”涂僵道,“你說的是徐芊芊的那個侍劍童子嗎?我還以為她和徐芊芊一樣……”
徐千嶼捕捉到了涂僵語氣中的古怪之處,神情一凝,“徐芊芊怎么了?”
涂僵“你走以后雪崩了,我們所有人都埋在地下。等醒來,徐芊芊和那個侍女都不見了,只見散落的隨身之物,我們還以為她們隕落了……既然小鹿在魔宮,徐芊芊會不會也在這里?”
“那我便更不能走了。”
“哎呀你現在路都看不見,怎么找人?若再被捉,只是負累而已。”涂僵尖聲道,“而且你靈池都耗盡了,還不如跟我一道回去。換那個潛龍的女人下來找,她該出點力了。”
徐千嶼猶豫片刻,被涂僵拽著爬出了地道。
原本的喜堂雕梁畫棟,裝飾有明珠、珊瑚、紅綢。如今玉柱傾斜,桌案傾塌,各種閃亮的東西破碎散落一地,如晚星傾落。
陸呦抱頭蹲在角落,又嚇得驚叫一聲。
因為謝妄真雙目赤紅,倒在她面前。他嘴唇抿緊,身上黑云翻滾,像一條被扔上岸的魚一般抽搐,不久鬢生冷汗,似是十分疼痛。
沈溯微的劍尖朝下,刃上血液在滴滴答答墜落。
如今尺素劍凝結寒霜,因染血而興奮,像一片打磨得極薄的冰刃,竟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的朦朧感,綺艷的血絲縷穿梭在劍中,如叢生血管,邪氣十足。
沈溯微垂眼,手心放著一枚焦黑之物。
魔骨!沈溯微剃去了他的魔骨。
陸呦看見謝妄真紅眸消退,黑云漸消,逐漸化成她熟悉的黑衣少年的模樣,嘴唇毫無血色。謝妄真原是魔骨所化,沒了魔骨,他命不久矣。
“謝妄真……”她顫抖著爬了一步。謝妄真的眼瞳陡然變成可怖的全黑,抓起她的領子便要向嘴里塞,一道劍光將陸呦擊飛,撞在斷裂的房梁上。
“離遠些。”沈溯微道,“你還沒有看清他的本質嗎?他是魔。”
沈溯微停頓片刻,毫無征兆地吐出一大口血,染紅了身前衣襟。他似是疲累至極,不再說話,仗劍一點點坐在了地上。
“沈師兄……”陸呦如兔子般驚恐,不敢動彈,她害怕是因自己連累了對方。但沈溯微一手撐著劍,另一手無謂地抹過唇,薄唇艷紅一片,身上血跡斑斑,一雙上挑的眼睛雪亮,看上去比魔王還可怖。
“你還不是魔。”謝妄真青筋膨起,切齒笑道,“但凡你還是人,你就……不可能……在無妄崖討到好。”
魔王說得不錯。
心魔已然快要吞噬他本身,但他還是堅持沒有入魘。要在不入魘和爆發修為之間拿捏分寸,尋常人是做不到的。但他可以,他一生最擅忍耐。
他來時衣襟如雪,保持著體面,不想再見面時,是一個駭人的模樣。
沈溯微如有所感,解開封印,拉開柜子。
柜子內空空如也,地上只盛拋下的喜帕,和一只遺落的鳳冠。
她走了。
沈溯微看著柜子。
沒關系。
他原本就是讓她跑的。跑了才安全。
沈溯微慢慢地將柜子關上。
身后“咚”的一聲,一個雪白的小孩破窗翻進殿內,似是急匆匆地想要稟告魔王,發生了突發事宜。但他還未說一句話,魔王猛然掐斷了他的頸骨,將他的魔核吸收。
魔王重傷瀕死,暴怒至極,任何東西都可以作為續命的資本。
被吃掉的是最后一只雪妖。自謝妄真身下,綻放出五道霜花,冰凌如倒刺般翻起。
沈溯微頭也未回,進攻的冰凌在他身后爆開。
“我修冰雪道。”沈溯微手扶柜門,自他指尖至于周邊墻壁,早已被霜白的冰雪覆蓋,冰雪境猛然擴大,將謝妄真擊飛出去。
“她走不出去的,我在她身上做了記號。”謝妄真詭秘地笑,“外面層層都是攔住她的人。”
天雷隱約作響,二人都是一怔。
謝妄真驚疑地側過頭。
無妄崖是被天道氣運遺落之處,因此萬魔滋生,修士得不到庇護。從來不會有雷。
雷響三聲,魔宮撼動。
隨即木劍破窗而入,金光閃爍,釘在地上。離火落地而蔓延,令霜雪寸寸融化。魔宮紅綢也都燃起虛妄的金光。
謝妄真在此光映照之下瞇起眼,真切地感受到了灼燒之痛。
“外面是有攔我的,我全都殺了。”面無表情坐在窗欞上的少女,面目隱在光中,大紅的騎裝,裙擺如丹華烈烈,紅綾飄飛,額心有一枚金色劍印,令人難以直視。
威壓如浪潮撲來,竟是半步化神境界!
徐千嶼畢竟想起自己還有一個尚未使用過的神通,是為“天雷封神”。喜帕掀起,先露出少女凝脂般的下頜,隨后是榴紅色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