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娘將徐千嶼悄悄引至后堂,無奈道:“我試圖把老爺弄醒,可是他半睡半醒,腦袋還是不大清楚。也只能如此了?!?
徐千嶼道:“無妨,等我們破了局,自當清醒。叫我看他一眼就好?!?
觀娘揚聲朝里面道:“老爺,客人來跟你說話了?!?
徐千嶼隔著門簾和屏風,她看到外祖父一雙攤開的腳底板,身上蓋著薄衾,與從前午睡時的情形一樣,一種陳舊之感似溫水流過心頭。她忽而覺得自己又變回了小孩子,四面露怯,忸怩地整理起衣衫來,生怕自己衣襟不整。
觀娘鼓勵地沖她點點頭,徐千嶼才走近些:“您睡得好嗎?”
水如山披衣而起,在昏昧中看了她的影子許久,指了指額頭道:“承蒙仙君關照,容在下失禮。我方才隱約做了個極真的夢,夢到若干年后,我有一個孫女兒,和您生得很像,額頭有個紅點兒,也喜歡穿紅。”
他說著自覺驚奇,自顧自笑了起來,“不過她還小,個頭沒您這么高。若是能長成您這樣,她該很高興了。”
徐千嶼的眼睛在夜中閃光,許久,從喉嚨中擠出一個“嗯”來。
水如山風寒當中,咳個不停,觀娘進去給他拍背。外面的家丁傳話開宴,喊聲次第傳到耳邊。徐千嶼給觀娘使了眼色,道:“老爺保重,我得先走了?!?
“仙君。”水如山又從身后叫她。
“嗯?”徐千嶼回過身,裙擺流動,金橘色劍氣照著身后斜負著的木劍,她身量纖細,木劍卻古樸寬大。
“這劍很沉吧?”水如山點了點她,笑道,“你太瘦了,努力加餐飯?!?
徐千嶼抿著唇,艱澀地一笑,等翻過屋脊,才悄然抬手抹去落下來的眼淚。等拍拍裙擺,輕盈落下時,她又恢復了神氣,放下帷帽,倨傲地穿過絲竹回響的院落。
師兄情況莫測。她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呢。
院內被照得亮如白晝。幾條細繩穿院落而過,上面掛滿各式燈籠,有長燈,玉兔抱月的圓燈,嫦娥奔月的走馬燈,側面更有一座燈墻。橘黃的燈影晃動在荷花池中,如朵朵金花。水榭上,樂人湊演琵琶蘆笙的聲音隔水漂來。
每年中秋夜宴,府中都要大辦。今年水如山抱病,宴席由水家的小姐水微微操辦。水微微極其上心,特意將宴席擺在院中,令大家能賞景賞月。賓客陸續上座,都為水家內部的假山池水和燈稱贊不已。
不住地有丫鬟們穿梭在桌間上菜。徐千嶼收斂威壓,被引至八仙桌前坐下。桌上已擺滿各色珍饈,不一會兒身旁坐滿了人,她拿眼一瞥,這桌凈是些魚龍混雜的神婆、道士一流。
水微微將她和招搖撞騙的神棍分成了一類。
但是過了一會兒,東廂房門打開,徐冰來牽著徐芊芊出來,卻坐在了正對水榭的主桌,這便顯出水微微的偏心了。
這二人一出來,賓客中爆發出驚艷仰慕之聲。徐冰來一身白衣,白發如月華垂在腳后跟,額心印著金色劍印,細長的眉目懨懨;他牽著的女童身著白色留仙裙,小臉雪白,眼眸漆黑。這兩人都十分蒼白,但卻如玉人一般超凡脫俗。
徐冰來待要落座,忽而凌厲地掃向徐千嶼這邊,那一桌隔得太遠,看不真切。他也沒想到,客人中有如此高修為的修士。此人會是設局之人嗎?
徐千嶼無心去看徐冰來,一手抓著帷帽,自顧自夾著盤里的花生。她心里在盤算另一件事:觀娘醒了,外祖父也想起了現實,但幻境卻固若金湯,沒有分毫變化,說明這不是觀娘或外祖父的夢。
幻境中的水家清晰真實,既出現丫鬟梅子,甚至有她的乳娘張媽媽
這般細節,做夢的人除了觀娘和外祖父,最大可能便是水微微了。
徐千嶼將一枚銅錢在指間轉了轉,向桌上一拋。
她與花青傘學得簡單的占卜,必要時候,可以向天問一褂。只需要天道回答是或否就可以了。她想證明自己的猜測,孰料銅錢落下,卻是毫無波瀾地在砸在桌上。徐千嶼不信邪,一連試了幾次,都沒能通玄。
耳邊傳來一聲哼笑,是同桌的神婆發出的,她身邊帶著一個拘謹的女徒弟,對徐千嶼道:“小姑娘,天道鐘愛似人非人之物。你從前是這樣的人,現在可不是了,還妄想能得天道幫助?”
徐千嶼將心中微亂,沒想到她如今魂魄齊全,卻失去了問天的能力。但她好不容易習得如何愛人,要她回到以前的樣子,她才不樂意呢。徐千嶼冷笑一聲,收了銅錢:“誰稀罕它的偏愛了?!鄙衿艙u了搖頭,不再說話。
耳邊的喧囂卻并未消停。
芥子金珠內,兩只蝴蝶扭打不停。喙鳳蝶在成為她的首飾之前,本是土妖的妖丹,外表艷麗而內心殘暴,揚起翅膀便將幻夢蝶拍到了墻壁上,灑落金粉?;脡舻膊桓适救?,撲過來想用翅膀將喙鳳蝶卷起。芥子金珠不住晃動,發出砰砰的聲音。
夾雜著她的劍幸災樂禍的聲音:“哈哈?!?
還有浮草申崇不懷好意的譏笑:“哼哼。”
短暫升入半步化神境后,萬物聲音窸窸窣窣清晰入耳,她可以聽見劍與法器的心聲,徐千嶼從沒覺得這么吵過。
她心想,前世師兄升為道君,世間萬物的聲音都聽得到,那得多吵啊,不知道怎么忍的。
“別打了。”徐千嶼捏住芥子金珠。別將師兄送她的金珠弄破了。
喙鳳蝶嚷道:“蝴蝶你有一只不就夠了嗎?怎么還要一只!這只蝴蝶一看便是會裝柔弱的小賤人,你以前從來將我戴在最顯眼的地方,自打有了它,你竟將我放在金珠內,可見你是一個喜新厭舊的女人?!?
幻夢蝶亦發出不明含義的夢囈聲,如萬千泡泡破裂。
徐千嶼將喙鳳蝶拿出來,別在衣襟前,喙鳳蝶振了一下翅膀,一切才消停了。
杯盞碰撞中,水微微的聲音傳過嘈雜清晰入耳:“仙君,嘗嘗自家釀的桂子酒吧,配蟹鉗是很好的?!彼⑽⒔袢站拇虬?,發髻上簪著水月琉璃簪,垂下閃爍的珠貝。襦裙外披著狐毛批風,貴氣中不失嬌美,一雙眼睛盛滿了期待。
她手中捧的桂子酒,正是那日加料的那壺。
徐冰來神情低落,沒有看她,也沒有接話。
年幼的徐芊芊扯著他的袖子,盯著二人,蒼白的臉漲紅,似薄冰下躍動的火焰。她眸中著含冷冷的水光,閃動著委屈憎惡,又隱忍到了極致。
她扯住徐冰來的袖子,唇一張,眼看要開口阻攔。徐千嶼眸光明亮,拈過盤里花生,暗中如彈子般打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