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慈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半宿沒睡,第二天天蒙蒙亮,他爬起來在床上坐了一會兒,還是打算去西京茶社一趟。
再去之前他做了很多心理建設,比方說封建社會已經過去很久了,父債子還子債父還那一套已經不時興了;比方說韓老司令憑良心說還算是比較剛正自律的一個人,雖然在家庭教育上非常失敗,但是比他更失敗、更墮落的官員家長比比皆是,所以他那樣反而算不得什么了。
為了保險起見,楚慈臨走前還吃了一片鹽酸帕羅西汀墊底。這樣磨磨蹭蹭了幾下,出家門就有點遲了,到達西京茶社的時候已經一點多鐘。
這個時候他還是有點遲疑,心說只要上二樓去沒見著人,他立刻轉身就走。誰知道這邊剛走上二樓,那邊他目光一掃,就看見韓老司令坐在比較靠窗的位置上,正巧一偏頭過來看見他,立刻微微笑著站起身。
楚慈本來心里是躊躇不定的,韓老司令這么一站起來,他心反而定下來了,也咳了一聲,神情肅然的走上前去。
他最近瘦得很厲害,但是身形很挺拔,因此看不出灰敗和頹唐來。他穿著一件非常休閑的藏藍色修身套頭羊毛衫搭配牛仔褲,脖子上圍著暗紅色大格子的圍巾,手上搭著米白色風衣,看上去非常閑適疏淡,跟他前兩次去韓家那斯文嚴謹的風格截然不同。
這種不同就給韓老司令一種感覺,仿佛他重病一場之后削瘦很多,但是跟韓越分手以后心情狀態卻都不錯,人看上去很精神,也很舒服。
“韓司令。”楚慈走到近前,微微欠了欠身,禮數風度非常周全。
韓老司令招呼他坐下,笑著問:“你們年輕人可能不習慣來喝茶吧,要不要叫服務員上菜?”
楚慈搖搖頭,“不必了,您說完我就走。”
“……”他這樣明顯的抵觸態度讓韓老司令沉默了一下,然后苦笑道:“我想你也猜到了,我請你來還是為了韓越的事情。他前一陣子是不是去找過你?他……是不是驚擾你了?”
“沒有。”
“……哦,這樣,……你應該告訴他以后別再去找你了,是不是?”
“是。”
韓老司令嘆了口氣,神情之間頗見擔憂:“論理說我知道韓越的脾氣,也知道他對你做過什么混賬事,我今天不該約你出來見面的。但是自從那天韓越回家后就一直很頹唐,他自從出生以來三十年從沒有過現在這樣嚇人的低落,所以我真的……真的十分擔心他。”
楚慈不知道該怎么回應這個老人的擔憂,覺得有點滑稽,又有點諷刺,于是只能沉默的坐在那里。
“你們分手之前住的那套公寓,韓越寫的是你的名字,現在還應該是你的。聽說你現在還在外邊租房子,為什么不干脆搬回去住呢?來回上班也方便些不是嗎?至于韓越的問題你不用擔心,我用人格擔保,他現在已經完全不去那里了……”
楚慈聽著這話韓老司令也說得有點別扭,就知道他還有些私心。
這樣一個久居高位的老人,他肯定不會為了區區一套公寓就算計來算計去,他所想要的無非是楚慈重新住回去,給韓越一些心理上的安慰,也給他們之間創造了一種仿佛還能復合的假象。
他倒是真的心疼韓越,半點不摻假的。
楚慈這么想著,心里突然閃過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厭惡,忍不住冷冷的問:“韓司令,恕我冒昧直,您會重新住進自己曾經備受折磨和屈辱,還曾經自殺未遂過的房子嗎?”
韓老司令語塞了一下。
“那天在貴府您說您可以答應我任何事情,只要韓家能做到。我當時對您說我想跟韓越分手,結果發生了什么事情我想您一定知道。我不相信您真的制不住韓越,您只是在縱容他,因為您覺得我可以忍受,既然已經忍受兩年了那么再多忍受兩個星期也算不了什么大事,何況說不定我忍受著忍受著,就改變主意不分手了呢?”
楚慈說著,冷笑起來:“只是您沒想到,沒等來我改變主意的消息,倒是看我在韓越面前自殺了。我所承受的傷害姑且忽略不計,這一下給韓越造成的心理打擊,比區區分手要強烈得多吧。”
韓老司令臉色已經有些難看,他呼風喚雨半輩子,大概是第一次有人敢拿這種口氣跟他說話。
“我只是覺得韓越他真心喜歡你,他是我兒子,我了解他,他生下來到現在就沒這么喜歡過一個人,連自己家里人都要靠邊站!……當然我知道他對你不好,但是他從小沒喜歡過什么人,又是這么個暴烈性子,他肯定會一時用錯方法。只要你愿意再給他一次機會……”
楚慈這次是真的冷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問:“韓司令,您覺得我躺在浴缸里自殺的時候,是打算在給韓越一次機會的嗎?”
韓老司令一下子又沒話了,只得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楚慈畢竟還年輕,本性雖然溫和謙讓,但是長期以來生活的壓抑和重擔給他造成了一種逆反心理。韓老司令要是一直痛罵韓越還好,說不定楚慈還會心軟發作,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有點過分;偏偏韓老司令每句話都在為韓越辯解,每句話都在為自己的兒子打掩護,弄得楚慈一下子就偏執起來,覺得韓越格外可恨,簡直恨不得要一把掐死。
他知道這種情緒是非常偏激的,但是卻完全無法克制。憑什么有個好背景就可以為所欲為,不論干了什么都會有人蹦出來為他辯解?憑什么有個好爹就可以橫行霸道,不論犯了什么罪都會有人主動為他洗脫?
楚慈感覺自己心跳一下下加快了,呼吸也有些急促,連開口的時候說話聲音都有些不穩:“韓司令,按理說我不該對韓家的家風說三道四,但是恕我直,這世界上誰不是正兒八經爹生娘養,難道您自己的孩子就是孩子,別人家的孩子就是根草嗎?如果有人像韓越對付我一樣去對韓越,您還能坐在這里要求韓越再給那人一個機會嗎?”
韓老司令一個語塞,楚慈聲音尖刻起來:“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隨便要求別人!韓越如今是很難過,不錯,但是我曾經比他難過百倍千倍,而且那痛苦和絕望全是韓家強加到我身上的,我又能上哪里去哭訴呢?”
“你……”
“現在韓越傷心了,難受了,于是您就跳出來要求別人了。但是韓司令您有沒有想過,韓強在外邊胡作非為草菅人命的時候他靠的是您的面子,當韓越在我家堵我用手銬銬我的時候他靠的也是韓二少這個金光閃閃的頭銜!他們兩人落到今天這個境地,歸根結底原因在你身上,是你數十年來對他們的縱容才造成了今天的一切!”
韓老司令久久的坐在那里,就像是僵住了一樣,但是按在桌沿上的手卻緊緊握在一起,蒼老松弛的皮膚下青筋暴起,看上去頗為可怕。
楚慈冷冷的盯著他,洶涌而上的恨意把眼前都染紅了,耳朵里嗡嗡直響,那是血液快速沖擊耳膜所造成的。
如果韓老司令再說什么韓強是無罪的那種話,也許楚慈腦海中那根理智的弦當即就要繃斷了,也許他會立刻跳起來殺人也說不定。
不過讓人心悸的沉默持續很久之后,韓老司令緩緩的開了口,聲音出乎意料的衰老和低沉:“……如果你有這樣的兒子,就算知道他干的事情不對,你也會不由自主的袒護他,哪怕你心里明知道那事很缺德……”
楚慈低聲重復了一句:“不由自主,……”他忍不住冷笑起來:“真是不由自主啊!”
話已至此也沒什么能說的了,韓老司令嘆了口氣,這段時間以來他老了不少,這一口氣又讓他顯得格外頹唐和無奈。
“不管怎么說,韓越的事情我必須要代他道歉。”韓老司令站起身,對楚慈深深的鞠了一躬。
楚慈一動不動的坐著,硬生生受了這個禮。
“再有就是過兩天,是我的六十二歲壽辰。”韓老司令直起身來,目光一片坦然的看著楚慈,道:“你想必也知道因為我大兒子韓強的事情……今年的壽辰是不能像往年一樣大辦了。但是完全不辦又不行,所以只邀請了一些親戚和重要的故交。聽說你最近要離開北京了,我希望你在臨走前,能再來吃頓飯,也好最后跟韓越道個別。”
楚慈剛要說話,韓老司令望著他,目光有些悲傷:“請別慌著拒絕,就當這是我這個老人對你最后的請求……請一定要答應我。”
說著他又低下頭,鞠了一躬。
楚慈這次沒有生受那一禮,而是站了起來,“……我考慮一下吧。”
雖然他沒有徹底答應,但是韓老司令心里清楚,他八成是會來的。
就像他今天會來這西京茶社一樣,自從得知他沒有把韓越送去的水果丟進垃圾箱后,韓老司令就知道這個年輕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樣,是個本性溫和寬容,不輕易拒絕別人請求的人。
韓老司令畢竟比韓越多活了幾十年,看人更加精準,眼光也更加毒辣。
他說他會考慮,但是考慮過后就不會輕易拒絕。只要請求的姿態足夠低,態度足夠委婉謙卑,他就會固守不住自己的防線,一步步逐漸順從別人的意思往下走。
韓越最大的虧也就吃在這里。如果他更加有手段也更加耐得下心的話,或許只要稍微強勢那么一下,就可以把楚慈的防線完全攻破了。
韓老司令臨走前又再三向楚慈道謝,感謝他今天能來西京茶社,又感謝他考慮去參加壽筵的事情。感覺態度足夠軟了,話也都說到了,才首先告辭離開。
話不能說多,態度也不能過分,否則過猶不及。
韓老司令走后楚慈在座位上坐了很久,一直望著韓老司令的背影走下茶樓,鉆進紅旗車里,很快車就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開遠了。
他心情很抑郁,感覺非常低落,控制不住內心焦躁的憤怒和殺意。半晌他才深深吸了口氣,從窗外轉回目光,正打算起身走人,突然看見自己對面的椅子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坐了一個年輕男子。
那個人長得比較引人注目,頭發在腦后綁成一束垂落下來,一般留長發的男人總給人一種不得體的感覺,而他看起來卻奇異的漂亮。大概那是因為他臉型輪廓非常立體和深刻,膚色略微比較深,眼睛十分明亮,下頜又很削尖,這樣看上去竟有種混淆了性別的秀麗。
乍一看上去楚慈就感覺這人很像少數民族,卻又不能確定。他稍微遲疑了一下,就只聽那人對他微笑起來,漫不經心的問:“韓家老爺子有什么好看的,你入神得連有人靠近都沒發現?”
楚慈微微皺起眉:“……您是?”
“我姓龍。”那人隨意的把腿交疊起來,換了一個更舒適的坐姿,說:“我叫龍紀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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