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一發(fā)
傍晚的時候,大雨終于傾盆而下。
遙遠的車燈在嘩嘩的水聲中漸漸隱沒,放眼望去,天地被水線連為一體,整個世界都籠罩著一層絕望的灰黑。
公墓泥地非常泥濘,楚慈走上山坡的時候已經(jīng)筋疲力盡,好幾次幾乎摔倒在地。
為了避免被韓越追蹤到,他只在酒店門口開了一下車,轉(zhuǎn)出鬧市區(qū)就棄車改為步行,偌大個市區(qū)他是徒步走出來的。到了市郊以后他搭了一趟的士,但是不敢直接搭到公墓,中途的時候他就下車了。
漫長而驚險的跋涉耗盡了楚慈最后一點力氣。
他搖搖晃晃的走到墓碑前,猛地一下坐到泥地上,再也站不起來了。
李薇麗母子當(dāng)年在北京出事,為了盡快毀滅證據(jù),韓家在第二天就把他們的遺體火化了,骨灰當(dāng)然不可能放到什么好地方去。這座公墓價格便宜,山頭地勢又非常偏僻,風(fēng)水想必很不怎么樣,附近都沒有墓穴坐落。每年清明、春節(jié)祭拜的時候都沒什么人來,冷冷清清的,對于韓家來說,應(yīng)該沒有更好的丟棄骨灰的地方了吧。
楚慈精疲力竭,臉上布滿了雨水,他卻沒有力氣抬手抹一把臉。
其實就算隔著朦朧的雨水,他也能看清墓碑上李薇麗和李高楊的名字。那墓碑是如此簡陋,名字與生卒年也是草草刻成,李高楊的出生日期甚至還錯了一個月份。
楚慈想起以前李高楊過生日的時候,每次都只有一個小小的便宜蛋糕,那些漂亮?xí)r髦花樣繁多的慕斯蛋糕、熱鬧時尚歡聲笑語的生日派對,對現(xiàn)在倍受嬌慣的獨生子女而根本不當(dāng)一回事的東西,對他來說卻只存在于電視上,無比的遙遠,可看可聞不可觸及。
這個弟弟當(dāng)年其實很刻苦,雖然腦子一般,學(xué)習(xí)卻很努力。別人家小孩都有大本大本的草稿紙,有些不講究的也能在作業(yè)本后邊打草稿,他卻沒有那樣奢侈的條件。每次他放學(xué)都會在路上撿點別人丟掉的舊報紙,拿回家來以后在報紙邊沿上打草稿。因為空隙不夠,他的字總是寫得小小的,那樣微渺而卑微,一如他清苦貧窮的家庭。
盡管如此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卻不錯,至少在男生當(dāng)中不錯。他那個年齡的孩子一般都是女生比較出色,男生還處在懵懂瘋玩的年代,只有他很乖很聽話,作業(yè)按時完成,從不拖欠,字跡工工整整,從不讓老師打回來重做。
他小時候就養(yǎng)成了節(jié)儉的習(xí)慣,他知道重做要費紙,費筆,費作業(yè)本。別人家調(diào)皮搗蛋的小男生一學(xué)期要用掉十幾個本子,他只用三四個就行。別人家小孩在教室里打架折騰亂扔筆頭,而他的鉛筆從來都削到最短,甚至手都拿不住了,才依依不舍的扔掉。
楚慈大學(xué)畢業(yè)找到工作的那一年,正巧是李高楊中考,考出來據(jù)說不錯,應(yīng)該可以上他們那里最好的高中。李薇麗當(dāng)時還有點猶豫,萬一分數(shù)卡不到第一錄取線的話就要交錢才能上了,那幾千塊錢對這個家庭來說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楚慈為這事還打了好幾次電話,請李薇麗一定讓高楊報最好的學(xué)校,萬一真的要交錢,他那里有。
但是李薇麗還是很猶豫。楚慈于是請他們來北京玩,本來打算來了以后把那筆錢偷偷交給李高楊,讓他自己收著。他知道這個弟弟自小就很懂事,不是亂花錢上網(wǎng)吧玩游戲的孩子,把錢交給他讓人放心。楚慈自己是好高中出來的,他知道一個最好的高中對孩子將來考大學(xué)有怎樣的影響,好大學(xué)好專業(yè)是將來能改變一生的重要因素。
事后楚慈想過無數(shù)次,如果當(dāng)初沒有叫李薇麗母子來北京就好了。
如果他那天請假去接他們的話就好了。
如果李薇麗不是那么節(jié)省,如果李高楊鬧著要坐的士的話,就好了。
那個默默忍受著生活帶給他的重壓的弟弟,那個雖然沒有血緣關(guān)系卻為他承受了不知道多少苦難的弟弟,那個明明資質(zhì)一般卻在無數(shù)個夜晚挑燈苦讀、最后終于考上最好高中的弟弟,他才剛剛十五歲,就被車輪無情的碾碎在了人生剛剛開始的瞬間。
他活著的時候連一次好好的生日都沒有過過,死后卻還要忍受出生年月被弄錯的屈辱。他被白白的撞死在了自己一直憧憬的首都門前,而奪走他年輕生命的肇事者卻連搞清楚他的出生年日期都懶得花功夫。
楚慈用力去抹那個墓碑上的出生日期,粗糙的巖石磨破了他的手指,很快一縷血色被狠狠刮在墓碑之上。那樣十指連心的疼痛,楚慈卻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他動作的顫抖幅度越來越大,最終他死死抓住墓碑的邊沿,用力把頭抵在冰冷的巖石上,痙攣的痛哭起來。
滿世界滂沱的雨水都仿佛在嚎哭,嘩嘩的水聲仿佛潮汐,把所有人都吞噬著淹沒,然后緩緩?fù)讼拢瑹o聲無息。
一切都化作了遙遠而微茫的背景,所有的幸福和喜悅都被冰凍,所有的色彩都從此化作一片灰白。最終只有鉆心的疼痛一直陪伴著他往下走,走到所有人,所有過往,都完全被血腥毀滅。
楚慈發(fā)不出哭聲,他張開嘴急劇的喘息著,臉色扭曲而痙攣。最終他用力的咳出聲音來,那咳嗽嘶啞得讓人恐懼,直到最后他才猛地咳出一口發(fā)黑的血。
他們不回來了,楚慈想。
——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再也不回來了。
山坡下隱約傳來剎車時刺耳的聲音,緊接著腳步聲由遠而近,聽上去來了不止一兩個人,可能是一群追兵。
楚慈實在沒力氣了,他站起來一下,緊接著又跌倒在地。
其實這時他沒有什么求生欲望,只是不想被韓越抓到,至少不想被韓家人抓到。山坡后有一條往下的小路,已經(jīng)被荒地的野草蓋住大半,暴露出來的路段也被大雨澆得非常泥濘。楚慈剛走兩步就腳下一滑,整個人摔了下去。
這一摔可不是吃素的,楚慈當(dāng)時就覺得眼前一黑,慢慢回過神來才感覺到小腿一陣劇痛。小道上突出的巖石割開了小腿皮肉,血嘩嘩的往外淌,但是很快被大雨沖淡了,總算沒有在泥地上留下太明顯的痕跡。
楚慈試圖站起來,但是剛一走動就痛得鉆心。
那幫追兵大概已經(jīng)找到山坡了,腳步和對話的聲音越來越明顯。楚慈咬了咬牙,拖著傷腿一步步往山坡下的小樹林里走去。
他大概沒真正傷到骨頭,最開始的疼痛過去后,傷口就慢慢的麻木沒有感覺了。因為失血過多他全身發(fā)冷,手腳發(fā)軟,使不上力氣。才走到樹林里他就忍不住靠在一棵樹上,嘶啞的喘著氣。
透過樹叢往山坡上望去,果然有一群人往山坡上沖,韓越是首當(dāng)其沖的第一個。他沒穿雨衣,也沒有打傘,后邊有個人撐著傘往他頭上遞,但是被他很不耐煩的揮開了。
他走到墓碑邊上,似乎是低頭打量了那兩座墓碑很久很久,然后蹲下身,摸了摸地上還很新鮮的腳印。
“韓二少,這是什么地方?能找到逃犯嗎?”他一個手下也跟上來,有樣學(xué)樣的摸摸地上的腳印,“這是逃犯留下的?我們要不要分散開來搜索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