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帶他走到了整個南夏皇宮的最高處,一座高達(dá)百丈的樓臺頂端。
這樓臺名為“棲鳳閣”。
從棲鳳閣往下望,能看見皇城之中閃爍著的萬家燈火。
而這一切又被隱隱約約的夜霧所籠罩,隔了一層紗,很不真切,如同浮云蔽目。
皇后俯視下方,道:“簫兒并非女子之身,想必你已知道了?!?
林疏:“嗯?!?
皇后道:“我卻未曾想到,你也并非女兒身?!?
林疏:“桃源君說我是女孩子?”
皇后深深望了他一眼。
“是,”她道,“當(dāng)年,桃源君說自己有一女徒,可許配給簫兒,因簫兒將來會作女裝打扮,他也會讓自己的徒兒做男裝打扮,以此掩人耳目?!?
好吧。
是桃源君坑了凌鳳簫和皇后。
林疏:“他為何要女裝?”
這個問題,他疑惑很久了,怎奈凌鳳簫身上有真咒,不能說。
皇后道:“此事便說來話長了?!?
林疏:“請說?!?
皇后:“你可知鳳凰血脈?”
林疏:“知道?!?
皇后:“知道多少?”
林疏道:“千年前有大難,世間異獸、神族等與天道聯(lián)系之物,紛紛隕落,而鳳凰血脈有特殊之處,能夠隱于世間,等待涅槃?!?
皇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你已經(jīng)知道許多了?!?
林疏:“我只知道這些?!?
皇后道:“無妨,我說給你聽?!?
接著,林疏便聽皇后講了一個與大巫所說大同小異的故事。
但是,遠(yuǎn)比大巫的那個版本詳細(xì)得多。
說的,便是斫龍脈之事。
“凡人欲冊封成為人皇,必先走過大龍庭捭闔道,得天道許可,方可得氣運(yùn)加身,從而享悠遠(yuǎn)之壽,統(tǒng)御四海之威權(quán),其血脈亦有千秋萬代之氣運(yùn),可以順理成章走過捭闔道,成為下一代人皇。”皇后緩緩道,“然而世間,從不缺貪婪無厭之徒。貪婪無厭之徒中,又難免有深謀遠(yuǎn)慮之輩。即使坐擁四海,不得真龍授首,亦不能成為人皇……既如此,便斫龍脈,廢道統(tǒng),使四海之人,割地即可稱王,一統(tǒng)天下便可稱皇。此后數(shù)百年,天下群雄并舉,血流成河,最終一統(tǒng)于大夏朝。此后,又有羯族叛亂,皇朝南遷?!?
林疏點(diǎn)點(diǎn)頭。
這是他所知道的。
“然而,”皇后話鋒一轉(zhuǎn),“起先,得真龍認(rèn)可后,人皇可得非凡氣運(yùn),后來斫廢龍脈,稱王稱帝,自然并無氣運(yùn),除去權(quán)勢外,并無好處?!?
林疏:“嗯?!?
皇后一笑:“可氣運(yùn)并未消失,而是藏于八荒四海,群雄割據(jù),據(jù)地越愈多者,氣運(yùn)愈盛,故而天下戰(zhàn)火不止,如今之北夏,亦覬覦我朝土地。”
她頓了頓,又道:“你可知,為何仙道與王朝不可分?”
林疏:“不知。”
在他的認(rèn)知里,既然修仙,就該遠(yuǎn)離塵俗,不理人間事才對。
“若無絕世功法,又無超絕之天賦,若想修到大乘,需非凡之氣運(yùn),欲得氣運(yùn)……便只能依附于王朝。”
林疏怔了怔。
氣運(yùn)是什么?
是敲門磚。
統(tǒng)領(lǐng)世間萬物運(yùn)行的,是天道。
而氣運(yùn),就是人與天道溝通的鑰匙。
氣運(yùn)強(qiáng)盛者,相當(dāng)于有天道保駕護(hù)航,凡事逢兇化吉,一往無前。民間有占卜之術(shù),可以算人的運(yùn)勢,也是通過窺知人的氣運(yùn)來推測。
若是修仙者,有氣運(yùn)加身,修為便會一日千里,更有無數(shù)機(jī)會奇遇,即使摔下懸崖,也能從懸崖底發(fā)現(xiàn)個甚么絕世秘籍來,從此順風(fēng)順?biāo)?
一個人身上有多少氣運(yùn),是天道決定的,出生的時辰好,天道看你順眼,氣運(yùn)便比旁人多一點(diǎn)。
而人皇加封,則是天道看你格外順眼,把普天之下的氣運(yùn)都加諸在你身上了。
但是斫龍脈之后,并不是這個樣子。
人間與天道的聯(lián)系斷了。
氣運(yùn)的多寡,不是由天道來決定,而是可以自由競爭。
一個王朝,坐擁多少地域,便有多強(qiáng)盛的氣運(yùn)。修仙之人,若非擁有本就身負(fù)非凡氣運(yùn)的絕世秘籍,就只能依附王朝來分得氣運(yùn),減輕修煉的難度。
于是,便有了世間的紛爭,各個王朝相互傾軋爭斗,搶奪城池,仙道之人亦被卷入紛爭之中,依附王朝,成為王朝的武器。
而這個真相,他們并不知情。幾百年來,仙道屬于王朝這一認(rèn)知,已經(jīng)成了大家都習(xí)以為常的事情。
愈是習(xí)以為常的事情,愈沒有人探究原因。
但是,這里面還有一個問題。
林疏問皇后:“既斬?cái)嗔巳碎g天道的聯(lián)系,為何還有氣運(yùn)?”
皇后道:“并非斬?cái)?,蒙蔽而已?!?
林疏明白了。
原先,天道和人間是密切聯(lián)系的。
真龍、鳳凰,仙山、仙島……都有著和天道相連的氣脈,都可以和天道對話,而它們也得到天道的滋養(yǎng),擁有超出凡俗的力量。
后來,這氣脈被人斬?cái)嗔恕?
然后,某個存在,取代了他們,成為了和天道溝通的代人。
天道便被蒙蔽了。
所以,世間的氣運(yùn)還在,只不過天道不分配了。
林疏:“……”
他正在對此感到窒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斫龍脈,受益最大的,是誰?
——是王朝。
是那個一統(tǒng)四海的大夏朝。
它由此擁有了世間絕大部分的氣運(yùn)。
若是龍脈未廢,大夏朝的主人,未必能當(dāng)上人皇。
但是,斫龍脈之后,他可以了。
而南北兩夏既然是由大夏朝分裂而來,難保不會知道這件秘辛!
那么,他們肯定不會愿意見到天道重新歸來。
畢竟,大龍庭一旦恢復(fù),他們可能就當(dāng)不上皇帝了。
那……皇后又為何要對自己提起這些呢?
他看向皇后。
皇后微微笑了一下,道:“你明白了?!?
林疏點(diǎn)了點(diǎn)頭,問:“皇帝知道么?”
“他……自然知道,”皇后的語氣冷了冷,然后道:“而我之所以知道,是鳳凰家在數(shù)百年與皇帝的接觸中漸漸推測得知。”
“王朝欺我鳳凰一族久矣,”皇后的笑容有些慘然的意味,“大夏視鳳凰一族為禁臠,一則貪圖絕世爐鼎之力,二則時刻掌控鳳凰一族血脈狀況,不容鳳凰血脈蘇醒?!?
春夜寂靜,只有皇后的語聲響在林疏耳畔:“五行之中,鳳凰屬離火,離火為熾陽之氣,女子乃至陰之體,并不相融。若是鳳凰出世,必定是擁有鳳凰血的男孩……”
林疏睜大了眼睛。
所以……
“所以,簫兒只能是女孩子?!被屎笸鵁o邊夜空,聲音微微沙?。骸爱?dāng)年,我懷簫兒時,腹中夜夜灼痛難忍,已然有所感應(yīng),臨生產(chǎn)時,便做好萬全布置。那時,承司馬右丞之恩,滇地大災(zāi),他游說陛下南行,故而我生下簫兒時,陛下并不在身邊。我殺掉宮中許多人,換為山莊嫡脈,而后誕下簫兒,普天之下,知道簫兒真正身份者,獨(dú)我、鳳凰莊主、桃源君與簫兒本人,眼下,又多你一個?!?
林疏問:“他自己……知道原因么?”
皇后搖頭。
他不知道。
不知道王朝真正的意圖。
林疏忽然有些不敢想了。
他只能問:“鳳凰血脈蘇醒后,他會死么?”
皇后道:“鳳凰血脈依賴天道滋養(yǎng),若無,便漸漸枯竭而亡,按照如今情形,血脈徹底蘇醒后,簫兒會死?!?
林疏道:“北夏大巫告知我,集齊八本秘籍,于幻蕩山重召天道,凌鳳簫可以活?!?
皇后道:“大巫其人,若非有利,從不做善事。”
林疏所擔(dān)憂的,也正是這樣。
大巫并非什么好人,而且與他們非親非故,甚至是死敵。大巫要他去上幻蕩山重召天道,其中必然有什么大的謀劃,他不能輕舉妄動。
他問:“那要如何?”
皇后望著天邊圓月,緩緩道:“若他擁有四?!?
林疏怔了怔。
原來,皇后是這樣想的么?
“皇帝唯有蕭靈陽一嗣,而蕭靈陽養(yǎng)在我膝下,自幼時,我便對他其加磋磨,使其軟弱無用,不堪大任,”皇后身上的溫柔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種睥睨的冷銳,“皇帝重病已久,殘喘不了幾時,故而簫兒身份尚不能暴露。待他崩歿,太子便任我拿捏,來日收復(fù)北夏,簫兒登基為人皇,身具天下氣運(yùn),何懼沒有天道滋養(yǎng)?”
皇后話鋒一轉(zhuǎn):“此事,我來做。而仙君你……”
她頓了頓,望向林疏:“簫兒掌政后,主戰(zhàn)派勢大。只盼我朝與北夏兵戎相對之日,仙君——你能助他一臂之力!”
她目光懇切。
而林疏,從來不擅長拒絕。
更何況……凌鳳簫,于他,終究是不同的。
他張了張嘴,發(fā)覺自己喉嚨不知為何有些發(fā)澀。
“劍閣避世,不入人間,我不能令他們參與?!彼溃骸暗粲心侨眨視??!?
皇后轉(zhuǎn)身向他,無比正式地行了一禮:“謝過仙君?!?
高臺上,皇后對他又說了許多。
關(guān)于凌鳳簫。
凌鳳簫的小時候。
還有南北兩夏的局勢。
回到凌鳳簫房里的時候,他還沒有醒。
林疏就知道,他是真的倦了。
若是往日,凌鳳簫哪里這樣沉地睡著過?
果子的嚶嚶哭泣還沒有結(jié)束:“你……男人……黑烏鴉!豬蹄子!等他醒了,你……抱抱他。”
夜風(fēng)入窗,林疏忽然覺得這風(fēng)冷得徹骨。
果子說的對。
自己是該抱一下凌鳳簫,使他心中能有所安慰的。
可他卻修了無情道。
他給不了。
他可以抱凌鳳簫,可以一直抱著。
但他的目光,比不上皇后那樣款款溫柔。
甚至比不上今夜被獻(xiàn)到凌鳳簫面前的那個男孩子一樣溫順乖巧。
他眼前一陣恍惚,想起多年前,面對無情道的自己時,凌鳳簫看似平靜,但其實(shí)已經(jīng)瀕臨崩潰的眼神,以及凌鳳簫抱住他的時候,微微顫了一下的手臂。他不想讓那樣的眼神,那樣的動作……再出現(xiàn)在凌鳳簫的眼里。
凌鳳簫身上,已經(jīng)有足夠沉重的東西了。
而他此刻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只會讓凌鳳簫更難過。
他望著凌鳳簫的睡顏,最終轉(zhuǎn)身走向門外。
不如不見。
就當(dāng)他……沒有來過。
園中,牡丹搖落。
舊日好景,前塵往事,忽然浮上心頭。
他跨過宮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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