潁川,臨郊縣。
城外十里,有個百年老廟。
夜黑風(fēng)高,蕭韶踹開破舊木門。
林疏抱琴跟在后面,進去了,見三座神像,不知是甚么。
他想起蕭韶之前看過的那些個話本子,道:“說是江湖游俠,與山野破廟借宿,皆要拜過神佛,你也要拜么。”
蕭韶渾不在意地拔了刀:“我何苦要信神佛。”
說罷,勾了勾唇:“若是給你刻一玉像,供奉廟中,我卻要心甘情愿去早晚參拜了。”
林疏撥了一下琴弦,只是輕輕一笑,沒說話。
打定主意出山游歷后,這琴被他和蕭韶改了,質(zhì)地輕薄不少,他作為一個沒有功力的凡人隨身帶著,也毫不費力,或站或坐,或平放或斜抱,皆可以彈得出來。
琴音的余韻里,蕭韶刀光陡然暴起,直劈向中央最大的神像!
中空的神像轟然倒塌,露出一個黑魆魆的洞口。
不多時,蕭韶便帶著林疏直入了橫行潁川十?dāng)?shù)年的惡匪老巢。
那滿臉橫肉的老大兩股顫顫:“俠士,俠士饒命!”
蕭韶坐在原本屬于這匪首的高座上,漫不經(jīng)心,吹了一口刀刃,仿佛嫌棄這不見光的地洞臟污了他的寶刀。
然后微微挑眉:“臨郊霍家莊一百二十三口人命,潁川府三千兩庫銀,江津渡靳家漕幫滅門……你認是是不認?”
“這……”匪首不住磕頭:“俠士,您明鑒,這天降永夜,民不聊生,我與兄弟們也都是上有老下有小,迫于生計,這……”
蕭韶看著他,低低一笑。
笑得很溫和,但顯然,看在匪首老大眼里,就是催命鬼的笑容。
“哦?”蕭韶道:“我卻不知,這漫漫永夜,是十年前就降了。”
當(dāng)即不再贅,無愧刀出鞘,一式“天意如刀”橫蕩整個匪窩,數(shù)百人頭,剎那落地。
夜黑風(fēng)高,這人又把大當(dāng)家二當(dāng)家三當(dāng)家三顆人頭,掛在臨郊縣城門樓上,待天稍亮,即會全縣皆知。
這窩惡匪十幾年前做下的那些傷天害理之事,也確實死不足惜,城中百姓恐怕要拍手稱快。
蕭韶拿朱紅的筆,在三顆人頭懸掛處,寫了數(shù)個大字。
涼州無歸客,殺龍鯨幫上下共四百八十三人,庚戌年八月初七。
血紅的顏色,十分觸目驚心,一如他墨黑華服上妖冶的紅紋,血紅色,妖得觸目,也煞得驚心。
古人有詩云“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蕭韶卻沒有深藏功與名,反而把事跡廣而告之,倒像是讓天下人都知曉這個“涼州無歸客”。
林疏權(quán)當(dāng)是蕭韶以前身不由己,有點意難平,現(xiàn)在觸底反彈,又兼前段日子話本看多了,故而突發(fā)中二,甚至還覺得他有點可愛,彈首清心的曲子,使他不要沉迷殺戮后,也就由他去了。
道侶已經(jīng)二十三四歲,突發(fā)中二,他能怎么辦。
——除了慣著也沒有別的辦法。
寫完字,當(dāng)即便緩緩行去。鄰縣更繁華一些,有鳳凰山莊的客棧、酒樓、錢莊等等。
當(dāng)時驚變,皇后野心敗露,鳳凰山莊本莊的弟子無一存活,只這些沒有修仙天賦,在山莊名下鋪子里經(jīng)營的女子們沒有出事,故而鋪子都在照常經(jīng)營著。林疏持有鳳凰令,便相當(dāng)于山莊的半個主人。
二人在客棧雅間歇下。
雅間臨窗,映著外面黑沉沉的天空。
不算是漆黑,但也相差無幾。
當(dāng)年林疏來到這個世界,是在閩州城外的**中,**被妖氛怨氣所籠罩,不見天日,因而莊稼羸弱,牲畜骨瘦如柴,村民只能艱難度日。
而現(xiàn)在的整個天下,與那時**,何其相似。
幸而蕭韶沒有完全失去神智,天地間只是晦暗不明,并沒有怨鬼滋生,不然,傳說中“萬鬼橫行之世”,恐怕已經(jīng)到來了。
林疏看著望著窗外出神的蕭韶。
眼下的境況,并非他的過錯,是皇后籌謀鳳凰復(fù)活,以山莊女子與蕭韶為祭祀,最終未成,蕭韶失控,才釀成了如今這彌天大禍。
但林疏知道,蕭韶心中,是不會這樣為他自己開脫的。
他亦無法勸慰,只能彈奏舒緩清澈之曲,以撫蕭韶心懷。
過一會兒,蕭韶召來此間客棧的掌柜,詢問這些時日來,天下的變故。
掌柜便事無巨細講了。
那日天降永夜,事情終究還是瞞之不住,只是真相又過于晦澀曲折,傳到天下人耳中,再被說書先生一番演繹,已然變了模樣。說是這皇后看起來母儀天下,實際欲壑難填,為獲得萬世權(quán)柄,她獻祭了自己的親女兒鳳陽公主,復(fù)活上古鳳凰,沒想到過程中出了問題,神獸鳳凰沒有復(fù)活,最終復(fù)活的乃是一只從十八層修羅地獄中歸來的邪鳳。這邪鳳乃是天地間最可怕最兇煞的魔物,身具無邊法力,故而一現(xiàn)世,世間便迎來萬古長夜,鳳凰山莊亦淪為血海地獄。如今長夜難明,草木不生,我等平頭百姓,能活一日是一日嘍。
蕭韶:“倒也合情合理。”
又說南北夏合一,西疆亦俯首投降,最后是我南夏的太子登上皇位,先大赦了天下,又削減了賦稅,百姓十分愛戴。
蕭韶:“也算有些出息。”
便沒了,這天下的事情,其余都是一些瑣事。
掌柜退下,林疏自發(fā)窩進了蕭韶懷里。
蕭韶有一下沒一下?lián)嶂念^發(fā),道:“怨氣蔽天,長夜難明,終究是我致使的禍事。”
林疏道:“當(dāng)年我在鬼城中,也是這般,十余載間,雖然艱難,仍可支撐……世間還有許多高深道法。十余年間,我們必定能夠找到解決之法。”
“再不濟……”他想了想,繼續(xù)道:“仙界和凡間的屏障,仙人十年能以幻身出現(xiàn)在凡間一次,到那時,我們問青冥魔君或那位幻蕩山主人,定然可以解決的。”
蕭韶親他額頭,又極溫柔地嘗他嘴唇。
林疏終于被放開后,想起今天彈琴,有一處不妥的地方,便拿了琴又彈一遍給蕭韶聽。
蕭韶聽罷,道:“三月時清溪發(fā)于山間,清涼透澈,你性子安靜出塵,自然合適,但曲子后半段,夾岸桃花蘸水,落花隨水流去,不復(fù)再回,須有一味‘傷春’之意,往日修無情道時,你自然不會,現(xiàn)在卻可以悟到了。”
林疏依他所說,再奏一遍,果然比上次順暢許多,蕭韶也道:“現(xiàn)下便對了。”
林疏趁著有所領(lǐng)悟,又彈幾遍,蕭韶則拿出一管竹簫與他相和。
當(dāng)下便心念便沉入曲中,仿佛當(dāng)真在蔥翠山間,沿清溪行走,流連而忘返。
一曲畢,林疏看著蕭韶手中那管竹簫,想起似乎許久未見蕭韶用他了。
自然便想起當(dāng)年學(xué)宮之中,大小姐最愛月下吹簫,且最常奏古曲《西北有高樓》,曲子是: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
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
一彈再三嘆,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見他提起那曲子,蕭韶只抱著他笑。
笑罷,道:“那時我心緒不暢,常自傷身世,而世上又無知我之人,自然喜歡那首曲子。”
然后捏了捏林疏的鼻子:“而如今,了無牽掛,知音之人,又長伴我身側(cè),便久已不奏那首曲子了。”
林疏就很好奇:“我算你知音之人么?”
“不然?”蕭韶道:“我難道只因為你乖,才喜歡你么?”
林疏:“難道不是嗎。”
蕭韶:“?”
林疏慢吞吞道:“因為我聽話,然后又不惹麻煩,腦子不是很好使,但又比蕭靈陽好使一些,你想做什么,亦不攔著你……”
蕭韶挑眉:“你還真把自己當(dāng)小白臉么?”
林疏:“并不,但……”
蕭韶道:“非也。”
林疏還想提出論據(jù),但蕭韶沒給他這個機會,當(dāng)即就制裁了他。
此后的日子,他游于天下四海,蕭韶果真如他所說那樣,殺以往不能殺之人,平以往不能平之事,而殺人之后,又會如先前一般,留下消息。
涼州無歸客,殺江州府波月山莊二百七十六人,庚戌年八月初九。
涼州無歸客,殺錦官城大司徒郭正卿并黨羽、小廝、侍衛(wèi)一百四十二人,庚戌年八月十二。
涼州無歸客,殺哈奢城魔巫四十七人,庚戌年八月十六。
……
他所殺的人,類型很多。
有嘯聚山林的匪盜,來無影去無蹤的盜賊,魚肉鄉(xiāng)里的士紳,肆意弄權(quán)的朝臣,乃至走入邪道的門派,心術(shù)不正的巫師。
林疏先前還數(shù)著人數(shù),到后來,數(shù)目愈來愈大,干脆不數(sh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