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閉了眼，仿佛陷進(jìn)一場永不會落幕的經(jīng)年大夢。

然而日復(fù)一日，夜復(fù)一夜，光陰就這樣淌過去，一日十二個時辰，不會多一刻，不會少一分。

轉(zhuǎn)眼，又是月余。

他跟著蕭韶，幾乎走過大半的紅塵江山，看他刀下之鬼一天多過一天，有數(shù)萬之眾，無愧刀身上的血氣亦一日濃過一日，某天夜里他睜開眼，看見無愧在夜里兀自發(fā)著幽暗的紅光，觸目驚心。

有時，那因果鏡子會自己漂浮出來，跟著他們，他也不管了，亦不去探究——無論這鏡子是什么東西，是好是壞，事情已經(jīng)不能比現(xiàn)在更糟了。

直到最后，蕭韶身上的濃重殺孽，幾乎能用直覺感受出來。

他所處的地方，天上都會響起隱隱約約的雷霆轟鳴聲。

而民間的流亦愈來愈兇，甚囂塵上，之鑿鑿“涼州無歸客”乃是那邪鳳的化身，是這漫漫永夜的元兇，只是他修為實在不可捉摸，不知何日天下能生出超世之雄，將此獠誅殺。

蕭韶依舊只當(dāng)什么都沒有聽見。

林疏也看得淡了，仍是那句給果子說過的話，千秋功過，時人無權(quán)置喙，留待后世評說。

最后一顆藥也吃了二十余天，蕭韶本來托了相熟的丹道大師按照上古丹方炮制“覓芳蹤”丹藥，但那位前輩聽過流之后，棄爐毀丹，不再煉制——其實即使他繼續(xù)煉制，這上古的圣藥，也不是現(xiàn)在的煉丹人能夠重現(xiàn)的。

只是這些天，林疏發(fā)現(xiàn)，蕭韶行進(jìn)的方向，在向鳳凰山莊回歸。

二月的某一天，他們回到山莊，此后蕭韶沒再殺人了。他回到自己昔日房間，取出姑娘們寄存此處的釵環(huán)首飾，鮮衣絹帕，為她們在一處幽靜山谷立了一座衣冠冢。冢旁埋了花樹的種子，澆了水，施上肥，十年以后，她們魂魄歸來，便能看到綠木深深，鮮花繁茂。

這一天，林疏陪著他，從鳳凰花樹下挖出一壇女兒紅，拍開封泥，灑于冢上。

天地間似乎起了微風(fēng)，恍惚間有姑娘的輕紗衣袖拂過身前，幽郁芬芳似乎縈于鼻端，剎那后又消散。

天地間正寂靜著，忽然聽遠(yuǎn)處鳳凰山莊正門傳來喧嘩。

沿著山門大階往下行，看見烏壓壓的群雄聚首，八大門派一個不少，其余大小門派亦不少，每個門派前都有一位代表，正氣凜然，氣派十足。

——連原北夏的巫師都來湊了熱鬧，仙道群雄與巫師們共同扯了一個白慘慘的巨大幌子，上書四字：替天行道。

蕭韶牽著林疏，站在山門最高處。

見著了他們的身影，群雄激憤。

遙遙聽見一位壯士進(jìn)行動員：“今日群雄聚首，我等眾心協(xié)力，定能誅殺妖孽，滌蕩乾坤！”

他們便齊喊：“誅殺妖孽，滌蕩乾坤！”

他還看見了蒼旻與越若鶴，和三兩學(xué)宮同窗。

只是這些人在據(jù)理力爭，力圖阻止他們——但反對之聲很快淹沒在群雄的呼喊里。

眾人便躁動起來，向前緩緩行進(jìn)，殺將上來。

忽聽蕭韶一聲淡笑。

“諸位英雄。”他聲音里含著笑意，尾音微微挑起，張揚中帶著幾分惡劣，如意氣風(fēng)發(fā)之少年：“遠(yuǎn)道而來，想必辛苦，不若在下為你們接風(fēng)洗塵。”

為首之人高喊：“賊子莫要張狂！來年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這話俗套極了，連林疏都忍不住要發(fā)笑。

蕭韶更是輕嘆一口氣：“諸位英雄義薄云天，在下誠然欽佩。”

然后話鋒一轉(zhuǎn)：“只是，何去何從，在下早有打算，左右不過今明兩日。諸位又何苦來自取其辱。”

“妖孽胡！”

又是一番慷慨陳詞后，幾位渡劫修為的義士，與友情相助的兩位巫師，也不管甚么以多欺少有違江湖道義，拔劍的拔劍，拔刀的拔刀，一齊飛掠而來，一出手便是最大殺招，氣勢極盛，如白虹之貫日。

群雄大叫：“好！！！”

只見蕭韶墨黑袍袖凌空一拂。

幾個大義凜然的義士被定格在半空，動彈不得。

群雄噤聲了。

林疏默默看著他們。

這些人只知蕭韶殺凡人如割亂麻，輕而易舉，并不知他真正的修為，有了極大的低估。

但蕭韶只需輕描淡寫動一動小指，就能使他們知道究竟何為“自取其辱”。

出頭鳥被制裁，剩下的人便都成了烏合之眾。

蕭韶袖手，轉(zhuǎn)身，輕嘆一口氣：“得天下英雄相送，蕭韶也算不枉此生。”

他往山上拾級而上。

林疏抱琴跟上。

群雄亦步亦趨，跟上來了一部分。

蕭韶最后走到了那座祭天臺之上。

林疏與他對視一眼。

他右手撫過他額邊碎發(fā)，在他額頭輕輕落一吻。

林疏聽見他道：“珍重。”

林疏望著他，道：“你……放心。”

蕭韶便笑了笑：“保重身體，勤加修煉……早登仙界，我在下面候你佳音。”

林疏聽見自己溫聲道：“你且去罷。”

蕭韶便去了。

林疏手撥琴弦。

想他路上，有琴聲相送，亦可排解寂寞。

他走至祭臺中央，點起拜祭天地之燭。

群雄肅立，不知他要做甚么。

但見他拔刀出鞘。

血氣剎那濃郁如海。

蕭韶將無愧豎插祭天之壇中。

似乎有一縷血氣飄渺而上，直抵昏暗云天。

天地間原本就隱隱約約的雷霆聲，陡然大了。

但見他微抬頭，望天際。

“無歸客蕭韶，血債累累，不容于人間。”

“昔年與道侶游于北夏，引出桃花源數(shù)百人兼拒北關(guān)眾將士慘死之案，此為始。”

“鳳凰山莊諸女，因我而亡。七月十五血火灼燒，千余性命，亦因我而死。天下長夜，百姓流離，死者不勝數(shù)。”

“此后，蕭韶因心魔難捺，屠戮難止，殺世間三萬余人，民間怨怒已極，亦自知罪孽深重，死不足惜。”

“昔日所造諸惡業(yè)，雖有悔意，然，不可彌償，唯獨一死而已。”

說到這里，他聲音似乎和緩了些：“只是諸般殺孽，皆我一人所造，與林疏無關(guān)。”

天上雷霆之聲盛極，幾乎要蓋過他的聲音。

但聽雷霆聲中，他緩緩道：“只求天降紫雷，焚我神魂，絕我罪孽。”

他一字一句：“蕭韶向天地，自請兵解。”

話音落地。

明亮紫雷，撕開陰沉天幕。

兵戈殺伐之氣，比之渡劫雷霆，何止強盛百倍。

狂風(fēng)驟起。

而蕭韶巋然不動。

此時他卻不像那世人口中的妖孽了。

無人知他手中兵刃，是無愧刀。

他一生行事，是無愧事。

無愧刀，殺有愧人。

血濺三尺，結(jié)冤孽，但不沾身。

林疏手中琴先發(fā)錚錚殺伐之音，轉(zhuǎn)而有疏闊瀟灑之意。但見長天秋水，鴻雁北去，極目遠(yuǎn)眺，天地?zé)o窮。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此曲名為《俠客行》。

作者有話要說：“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李白《俠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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