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趙長寧睜開了眼。
他臉色淡漠地在喝酒,望著打開的窗扇。
窗扇外是河運,璀璨的火光映著湖面的波光粼粼,甚至有船槳洑水的聲音,秦淮唱腔和交談喝酒的聲音傳來。熱鬧而繁榮。
趙長寧完全鎮定了,眼睛如水洗過一樣清明。
朱明熾聽到動靜,也沒有回頭:“醒了?”
“殿下,天色已晚,我怕是要先回去了。”趙長寧站起來拱手道。
朱明熾似有若無地點了點頭,看了她一眼,與平日相比,目光算得上是溫和:“我叫人送你回去吧。”
趙長寧道:“多謝殿下,下官自己回去即可。”
朱明熾淡淡地看著她:“趙長寧,我叫人送你。”
趙長寧靜默,朱明熾就站了起來,慢慢地,一步步地走到了她面前。他比她高了太多,居高臨下,語氣冷淡了一些:“你怕什么?”
趙長寧的手緊緊地握著。
朱明熾看到她怕,嘴角微微一扯:“還是你要我親自送你?倒不是我不愿意,我是怕你跟你家人說不清。”
“多謝殿下,誰送我回去?”能屈能伸,趙長寧抬頭一笑。
朱明熾招手叫人進來,是個穿著程子衣的跨刀侍衛,長了一張方闊的臉,在朱明熾面前恭敬地跪下:“殿下。”
“送趙大人回去。”
那人應喏,站起來在前面引路:“趙大人跟我來吧。”
趙長寧跟著他走出了房間,一路下了樓梯,走過重重守衛的侍衛,似乎才意識到這個人是個皇子。
方才的感覺,一幕幕地在心里上演。越發的冷,越發的堅定。
她仍然能感覺到放在她背后淡淡的目光,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明明就沒有什么含義,卻讓她的雙膝發軟,背心出汗。
回到趙家之后,長寧躺在床上,顧嬤嬤給她按摩著雙膝,久久的未能入睡。
朱明熾有一點沒有說錯,趙長寧的確怕他。
其實朱明熾是讓她隱隱恐懼的。大概是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對她突然爆發的印象一直殘留在她的記憶里,或者是那個夢的影響。當她發現那種感覺跟夢吏越來越靠近的時候,她就更怕了。
她告訴自己沒有什么好怕的,那種被控制于一個人的氣場之下,手指戰栗的感覺,那種可能會被摧毀的感覺。
只是自己忍不住而已。
……
太子遇刺一事,大理寺、刑部還是查不出個所以然。但不管是不是真的查不出來,總要拿個說法出來。
兩邊的大佬為此覺都睡不安穩,把獵場翻了個底朝天。大理寺、刑部高手盡出,沈練甚至親自審訊禁衛軍,搞得非常緊張。
清冷的深夜里,錦衣衛指揮使將一份文書送入了御書房。
皇帝仔細地看了,面無表情地問:“此事當真?”
自古皇帝就是最信任錦衣衛的,錦衣衛指揮使一職多半是世襲,現在的錦衣衛指揮使陳昭祖輩就是錦衣衛出身,曾給先皇擋過箭挨過刀,因此世代受皇帝重用。陳昭剛滿二十五歲就當上了錦衣衛指揮使,算是皇上對他的器重。
陳昭道:“微臣盡忠于陛下。沒有確定的東西,也不敢拿到陛下面前來說。”
皇帝面色復雜地嘆了口氣,放下了手中的文書:“……怕是自朕罰了他一次之后,他就內心不安了吧,覺得這個太子的位置他坐得不穩!好計謀!老二若是死了,自然除去一個心腹大患。老二若是沒死,守衛獵場失禮,也能讓朕厭惡他一層……”
陳昭又怎么敢接皇帝的話。
還是皇上有些疲憊地說:“罷了,傳令下去,這件事不要再查了。”那份文書讓他點了蠟燭燒了,扔進旁邊的洗筆缸里。
“朕倒是愧對了明熾,本來就因此受傷,朕還要罰跪他。”皇上出神地想了會兒,傳旨:“叫李一全進來。”
司禮監秉筆太監李一全進來后,皇帝就對他道:“朕記得當年西北邊境瓦刺作亂,二皇子雖然清剿了大部分,卻還有些在流竄。傳朕旨意,加封朱明熾為陜西總兵,鎮北大將軍,賜食邑三千戶,親衛兩千人。即月起往西北鎮疆,清剿流寇。”皇帝說完,李一全立刻拿了筆代寫了口諭,準備叫太監出去傳旨。
旁邊所立的陳昭眉毛微動。
朱明熾要去西北的消息傳遍朝野。
長寧聽到后沉思許久。
皇帝這招恐怕是一箭雙雕之策。一則也覺得在遇刺一事中愧對朱明熾,干脆還給了他兵權,給了他實權。二則朱明熾遠離京城,自然京城會和平很多。
趙長寧突然反應過來,皇上恐怕是認為,獵場的事是太子安排的!所以才下令不準再查,而且還安撫了朱明熾。
但是給了朱明熾實權之后,他在朝廷的地位卻水漲船高,要是哪天從西北歸來,絕對是太子黨的心腹大患!
實在是圣心難測。
長寧放下了筆。竇氏指揮著婆子給她換屋子里的棉褥、簾子。將她書房蓋了一冬天的竹簾也拉起來。整個屋子里都是暖和的陽光。
竇氏瞧她的官服下擺破了個口子,立刻叫婆子拿了針線來,要親自給她補。
長寧道:“娘,不必了,叫香榧她們補就行了。”
“你自小到大穿的衣裳,都是娘來補的。”竇氏拉著兒子坐在身邊,溫暖的陽光照著兩人身上,“這有什么的。”
趙長寧凝視著竇氏給她補衣裳,竇氏的鬢發中已經有絲絲白發了。
她低頭靜靜地讀書,院子里玉嬋在和茜姐兒玩,茜姐兒也長大不少。玉嬋對這個庶出的妹妹總是頤氣指使的,不過別房的小姐若是欺負茜姐兒,她也會護著些。所以茜姐兒也愿意跟玉嬋玩。
“她嫁去宋家后,就不會有這么快活了。”趙長寧看著玉嬋,嘆道,“今年五月二十七的婚期?”
“是啊,一轉眼你都做官了,你妹妹也要出嫁了。”竇氏滿目微笑,看著兒子的背景,她的內心就充滿了平和、柔靜。
她這輩子做過最瘋狂的事,就是把趙長寧當男孩養大。她這輩子做過最妙的事,也是把趙長寧當男孩養大。
趙長寧護了她們一輩子。
趙長寧靜靜地握了握母親的手,低頭看著母親的針線。
……
三月二十八的朝會是大朝會,所有正六品以上的京官都要參加。不過是正四品的官才能立在金鑾殿內,五品以下都排在御道外廣場兩側,跪著聽旨。
趙長寧的官服竇氏剛剛縫過,洗曬過,一股陽光蓬松的味道。
晨曦的光灑在廣場上,趙長寧身邊兩個大理寺的官員本來還在低聲說話,說大理寺丞許大人致仕一事,還在討論下任大理寺丞的人選究竟是誰。
司禮監本來是監督他們的,立在不遠處。但只要說的不是太大聲,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
趙長寧規整了一下朝服下擺,心道這跪著上朝的習俗,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改。跪在里頭的還好,他們這樣跪在磚地上的,半個時辰下來就膝蓋疼。因此人人都在官服褲子里縫護膝,她縫得比別人還厚些。
五六品的小官各自交流,趙長寧是其中的異數,她一般都是閉眼不語,看似沉思,實則是在瞌睡。
突然,殿內傳來了一聲重物“砰”地一聲響,打破了枯燥的朝會。
頓時廣場上就鴉雀無聲了,趙長寧也立刻睜開了眼睛。
沒有人知道殿內發生了什么,但久久沒有下文,一股不祥的氣氛,籠罩了整個廣場,竟沒有人敢再動彈。
直到隱隱的怒聲傳來:“……竟然有這等忤逆之舉!把他給我帶下去,褫奪封號,監禁大理寺!”
趙長寧頓時抬起頭。出事的是……哪位皇子?
她抬起頭,因為跪得太遠,只看到兩個長相魁梧,穿飛魚服的錦衣衛壓著人出來。其實也不算是壓,那個人只是走在前面,步履平緩,跟趙長寧昨天看到他的時候沒有兩樣,竟然是朱明熾!
一夜之間,朱明熾從剛獲封山西總兵、鎮北大將軍的皇子,突然變成了大理寺的階下囚!
而趙長寧似乎感覺到——他朝她的方向看了過來。
趙長寧立刻低下頭,心猛地一跳。
能夠讓皇上發這么大的脾氣,甚至說出關押大理寺的話,應該是朱明熾販賣鹽引一事終于暴露了。監禁大理寺,跟監禁宗人府是完全不同的概念。監禁宗人府,皇帝對自己的孩子尚有余情,不過是以示懲戒,只是領家法而已。但是大理寺就不一樣了,那是要以罪論處的。
朝會很快就散了,下朝之后全場嗡地響起了議論的聲音。趙長寧則立在門口,焦躁不安地踱著步子守著,很快就等到了同樣從朝會上下來的七叔。
周承禮看了她一眼:“怎么下朝了還不回去?”
趙長寧低聲問:“七叔,二殿下可是因為鹽引一事被收押的?”
周承禮告訴她:“不錯。杜成當堂參朱明熾勾結兩淮官員,在邊疆以軍屯為名私賣鹽引,通過漕運來控制鹽脈。皇上極為憤怒,斥責他行有失,狼子野心,所以關押大理寺。”
趙長寧默默點頭,雖然這事不是她直接告訴太子的,但卻是她之前點明了線索。
周承禮道:“我有事要去做,你先回去吧。”頓了頓,“這次二皇子被罰,皇上大概是一時氣話,你在大理寺,一定要警醒些。”隨后先一步上了馬車。
趙長寧在原地頓住,不一會兒后,太子等人也從后面走了上來。他走到趙長寧身側,微微一笑:“長寧,怎的停在這里?”
“殿下。”趙長寧給他請安。心想應該是因為皇上重新給朱明熾兵權一事,刺激了太子黨。朱明熙是因為怕朱明熾再獲兵權,所以痛下狠手。否則太子一黨怎么會如此急躁,連個緩沖的時間都沒留。
“今天要多謝你了。”朱明熙的聲音倒是柔和,“二哥氣數已盡,咱們倒不必太防備了。”
趙長寧微微一頓,她想說朱明熾在邊關多年,既然能掌控鹽運,恐怕在朝中的勢力盤根錯節,非常復雜。還要更警醒才是,否則要當心朱明熾反撲了。想了想太子應當明白,她就什么也沒說,只是笑笑。
從她周圍走過的人,都在議論此番二殿下造劫難一事。太子殿下離開后,趙長寧才慢慢地開始走,如果這次朱明熾被定罪,那他絕無可能再繼承皇位。
難道還是她的夢出錯了?畢竟朱明謙卻是夢到了太子殿下登基的。
……
孝懿陳皇后坐在羅漢床上,宮女拿了把玉柄兒銷金扇給陳皇后扇涼風,被熏香熏過的扇面,一扇起來屋內就是一股淡淡的香味。
有宮女跪在外頭道:“娘娘,莊嬪娘娘求見您。”
陳皇后睜開了眼睛,語氣帶著三分的慵懶:“來就來了,讓進來就是了。”
珊瑚珠簾被挑開,一個梳著彎月髻,戴赤金嵌綠松石蓮頭簪子的女子走了進來,她抬起頭。模樣不過三十出頭,長了一雙溫潤的眼睛,此刻哭得異常紅腫。在皇后面前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娘娘,您可要救熾兒啊!”
說著眼淚都在掉。
陳皇后從上往下看著莊嬪,復又靠了回去,沒有說話。
這宮里她最不喜歡的是李貴妃,行事出格卻極為受寵,但她是皇后,要有容人之量,不可能跟一個貴妃計較。至于莊嬪,陳皇后竟然還是喜歡的,因為她很難想象這么一個女人,竟然成功地養大了一個皇子,而且這個皇子如今實力不凡,成為了人人敬仰的大將軍。
“快扶莊嬪起來。”陳皇后道,“有什么事莫急,一句句地說。”
莊嬪被扶起來,坐在圓凳上拿手帕擦眼淚。
知道朱明熾被關押大理寺,她又沒有別的路子,急得在宮里打轉。
兒子這么多年在做什么,她可是一點都不清楚的啊!只知道多虧了兒子,這些年她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兒子在外面干大事,她與有榮焉。但是兒子出了事,她就像是無頭蒼蠅,失了主心骨,究竟該怎么辦半點主意也沒有。
這孩子是銀錢不夠使嗎?為什么要去賣鹽引?若沒有銀子,從她這里拿不就是了。
搞這些幺蛾子的做什么,莫不成是惦記著那把皇位?那皇位可是太子殿下的啊,他就是想了也沒有用!他能當皇帝嗎。
“從小我就教導熾兒,為人要緊的是樸實,不想得這事究竟是不是他做的,還是別人栽贓陷害到了他的頭上……”莊嬪邊流淚邊說,“只是再怎么著,也不能罰這孩子去大理寺啊!娘娘,求您垂憐,熾兒打小也是敬重您的,叫您一聲母后,求您救救他,向皇上求情……”
陳皇后對朱明熾其實有點同情,特別是看到莊嬪的時候。
朱明熾的確不容小覷,可他這個親娘……當真就是個累贅!這么多年半點長進也沒有。
陳皇后指頭一攏,開始打太極了:“皇上正在氣頭上,誰勸也沒有用,那些大臣不是都上了好些折子了嗎。本宮再去求情,也是自討沒趣。再者陛下最近龍體欠安,連我等都不能侍疾,如何能跟他求情呢。至于販賣鹽引一事是不是二殿下做的,自有三司審查,本宮是有心無力的。”
莊嬪一愣,嘴唇微張:“可是……娘娘,臣妾就熾兒這么一個孩子……臣妾不能不管他啊!”
陳皇后嘆氣:“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莊嬪也該知道這個道理。等結果出來便什么都知道了。”說完之后招手叫宮女,“本宮乏了,送莊嬪娘娘出去吧。”
莊嬪帶著兩個宮女,被關在了坤寧宮外。
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但人總是要想辦法的!
莊嬪不知道怎么七拐八拐的打聽到了,主審案子的雖然是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但負責提審的卻是大理寺正趙大人,于是托了好幾轉的關系,把一疊銀票和一封信送到了趙長寧手上,托她送給朱明熾。
當趙長寧拿到這些東西的時候,內心非常驚訝。這位莊嬪娘娘她從未見過,只是這行事作風怎么……這么危險?打聽到了是她負責提審,難道就不能拐個彎多打聽一下,為什么是她負責提審嗎?因為她是太子殿下的人啊!
竟然敢把信送到對手手上。
趙長寧有些想笑,朱明熾精明異常,對人性的觀察洞若觀火,卻有個這樣的娘。
她把信拆開了看。無非是說自己在宮里很擔心他,讓他別慌,她會求皇后娘娘去給皇上說話的,總能把他放出來的。還說皇上越發的病重,時常起不來床,大概因此才沒來得及把他移出大理寺。
可憐莊氏一片慈母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