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躍進大約二十歲出頭,穿一件褐色的夾克,還戴了個鴨舌帽。這年頭,敢這么妝扮的人可不多。尤其這個鴨舌帽,最開始的時候,是工人階級的專利,凡是戴這種臟兮兮的鴨舌帽的,便代表著工人的身份,也就是吃皇糧的,很拉風。接下來,就是流氓阿飛的專利,鴨舌帽下一頭亂糟糟的長頭發,穿個臟不拉嘰的夾克,大喇叭褲,出位一點的還弄個蛤蟆鏡,隔幾百米遠就流氓氣息逼人。再以后就有些戲劇姓,居然成了干部的專利,當流氓阿飛都不戴鴨舌帽的時候,這種古里古怪的帽子大規模的出現在了國家干部油光水滑的腦袋上,甚至還有一些職位相當高的領導干部,戴的也是鴨舌帽。
一九八零年,正是流氓阿飛戴鴨舌帽剛開始流行的時候。
蘇興國倒是個能干人,當天晚間就約到了孟躍進和柳俊他們在青安縣的城關飯店會面。這個城關飯店,與向陽縣的人民飯店地位相當,青安縣最大的國營飯店。
孟躍進不是一個人來的,帶了三個手下。大約被黑子的勇猛震懾住了,認定向陽縣來的都是狠角色,因而雖是在自家地盤上,也不敢大意,吃個飯還帶三個保鏢,讓柳俊看得暗暗搖頭。
柳衙內暗暗搖頭,是有理由的。
其一,這位孟公子似乎沒有掌握做衙內的技巧,將自己整得如同一個純粹的流氓混混,其實不會給他加分,只會掉份,很糟蹋衙內這個金字招牌。譬如水滸傳里的小高,雖然很不是個玩意,卻頗有衙內派頭。要搞林沖的老婆,也是手下人出面,將女人抓來,自己只要辦一件事上床幾曾見高衙內赤膊上陣和潑皮混混當街對決的好勇斗狠,是手下人的事,非到萬不得已或者特殊情況,老大是不會親自出手的。
譬如柳俊先生,也做了許多時候的衙內,真正艸家伙上陣的,只有救梁巧那一次,而且還給人家扇了一巴掌,搞得有點狼狽。不過比較起孟衙內,柳俊算得很體面的了,畢竟年紀小著,打不過成年人很正常。哪像孟躍進,五個人被人家兩個人放倒,丟人丟大發了。
其二,他帶的這三個保鏢也太差勁了些,走路一搖三擺,渾身亂抖,流氓氣息倒是十足,只是有點五癆七傷,真動手,肖劍一個人放倒他們還行有余力。這樣的膿包貨色,帶與不帶有何區別
柳俊原本對孟躍進便印象不佳,一見之下,更是倒胃口。放低姿態與這樣的家伙談判,雅非柳衙內所愿。只是實逼此處,無可奈何罷了。
不過柳衙內固然不待見孟躍進,孟躍進眼里更加沒有柳俊一點位置。他焉能想到,這一撥向陽來的家伙,實則是以這個小屁孩為主的。
“老蘇,什么事啊”
孟躍進很拿捏,大模大樣坐下來,也不和柳俊他們打招呼,假惺惺地問蘇興國。他那三個跟班,也一副拽兮兮的樣子,拉開架勢就坐了,全不將請客的主人放在眼里,仿佛能來吃一頓飯,已經很給面子了。
娘賣x的,什么玩意
若不是為了黑子,柳衙內立馬拂袖而去。
不過蘇興國表現還好,沒有在孟躍進這個愣頭青面前點頭哈腰,只是保持著應有的禮貌,微笑著說:“孟少,既然賞臉來了,我們先吃飯。有什么事,吃了飯再說,好不”
“行。那就先吃飯。”
孟躍進似乎對蘇興國還比較感冒,倒不胡亂駁他的面子。
柳俊心中便是一動,瞧來蘇興國面子上雖只是個小小門市部主任,股級干部都算不上,只怕在青安縣,也有一定的關系呢。
“來,孟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向陽縣公安局治安大隊一中隊肖隊長”
肖劍便伸出手去,說道:“孟少,你好,我是肖劍。”
孟躍進伸出手和肖劍握了一下,臉上擠出一絲笑意。向陽縣公安局治安大隊的中隊長,那就是正式的公安干警了,可不是聯防隊員。當得起孟衙內給個面子。
“這位是向陽縣騰飛機械廠的阮廠長”
“孟少,你好,我是阮成勝。”
阮成勝學著肖劍的樣子自我介紹了一下,也伸出手去。
孰料孟躍進這廝十分可惡,居然別過了頭,理都不理,全當沒看見似的,將阮成勝晾在那里,進退不得,好一陣才訕訕地收回手去。
見了孟躍進這個架勢,蘇興國也很識相,壓根就不提柳衙內的字號,省得自討沒趣。況且柳俊也只告訴他,是阮廠長的外甥,并沒有打出柳衙內的招牌。
不一會酒菜上來。
向陽縣人民飯店的招牌菜式紅燜羊肉,因為向陽縣的山羊比較出名,而青安縣城關飯店,上的就是牛肉席。爆炒牛蹄筋,酸辣牛百葉,紅燒牛鞭,炸牛排,青椒炒牛柳,一個勁跟黃牛過不去。此外清蒸全雞,四喜丸子,紅燒全魚這些品相富貴的菜式,也是必不可少的。基本上,只要飯店里能有的大菜,全點上來了。
既然要擺和事酒,就不能小家子氣。
當時的縣城飯店,也就是這些菜式了。如果有海參鮑魚天九皇翅,柳俊也會毫不猶豫都點了。反正柳衙內不是很在意錢。還是那句話:錢賺來就是花的。收在家里,一點意義都沒有。
向陽縣領導干部喜歡喝茅臺,青安縣官場卻喜好五糧液,也算是一鄉一俗。
孟躍進見上的是五糧液,臉色稍好一點。不管怎么樣,看來向陽縣這幾個家伙還是有誠意的,也見過世面,不是鄉巴佬。
“來,大家滿上,干一杯”
蘇興國的和事佬做得蠻到位。雖說他的年紀大致和阮成勝差不多,是酒桌上年紀最長的,卻放下身段,給諸人一一斟酒,連柳俊小孩子面前都有一杯。
孟躍進擺譜歸擺譜,對五糧液還是不拒絕的,酒到杯干。他那三個跟班,更是很沒品位的咂巴咂巴嘴,連連吸氣。
阮成勝和肖劍陪了一杯,柳俊就是沾沾唇。
連盡三杯,孟躍進話就多了起來,不住地炫耀他在青安縣如何了得,某年某月,在某處痛扁了誰,某年某月,又因為某人小小得罪了他,以致被打斷了手腳。仿佛他就是青安縣的土皇帝加無敵戰神。只要他一開口,那幾個流里流氣的跟班便即連聲附和,嚷嚷著敬大哥一杯。
“那個向陽佬,也太他媽囂張了,老子昨天在汽車站看上了那個妹仔”
孟躍進滿嘴跑火車,猛意識到說漏了嘴,頓時有些尷尬。
一個有點斗雞眼的跟班馬上嚷嚷起來:“就是啊,他媽的,那個妹仔可水靈了,要不是那個向陽佬”
“對子眼”
孟躍進卻尚未醉,厲聲喝止斗雞眼。所謂“對子眼”,正是青安縣方對斗雞眼的稱呼,大約也是該名跟班的綽號,倒也貼切。
阮成勝和肖劍都向柳俊望來,柳俊端起茶杯喝一口茶,不動聲色。今天是來講和的,不是破案。倒不必揪他的語病。這么半句話,也做不了法庭的證據。
蘇興國便撇了撇嘴,似乎對孟躍進有些不以為然。
又喝了幾杯酒,孟躍進臉更紅了,斜眼乜著阮成勝,說道:“你們想要講和是吧”
阮成勝點點頭,說道:“孟少,我們的銷售員不認識你,多有得罪。冤家宜解不宜結,你看”
“嘿嘿,冤家宜解不宜結,這個道理我也懂,好,看在蘇主任面子上,這個面子我給了,不過你的人打傷我幾個兄弟這個賬,怎么算法”
孟躍進牛皮哄哄的嚷嚷。
阮成勝陪著笑,說道:“孟少說個章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