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懦夫,連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也會讓他受傷,他甚至?xí)恍腋K鶄?
——太宰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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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南十月四號返校,臨走前給蘇靜放了兩千塊錢。她在帝都實習(xí)拿的工資,除掉之前的租房和日常開銷,以及開學(xué)之后奔波各地校招的旅費(fèi),也就堪堪只剩下這一點了。
好在每月有助研金,十一月學(xué)業(yè)獎學(xué)金也能發(fā)下來。
臨走前,去超市找蘇母打了聲招呼,說了說自己的擔(dān)憂,讓蘇母這一陣盡量多看著點兒蘇靜——她沒工作,跟孩子兩個人待在房里也不常出門,久了,興許真的可能……
節(jié)后,收到s司的郵件,說她通過了四面,進(jìn)入下一輪面試。
蘇南心臟噗通亂跳,屏著呼吸匆匆看完了,又跳轉(zhuǎn)回去看郵件開頭的“s(恭喜)”,好像自己一下子不認(rèn)得這個單詞了。
她想起與陳知遇十五號去w縣考察的約定,要能帶著s司的offer去見他,就再好不過。
像是暗昧的天色里終于又透出點兒光,回家一趟那種渾身無力的感覺,消退了兩分。
十號終面,進(jìn)入最后一輪,就剩下了她跟另外一個旦大的男生。
50%概率能進(jìn),再者,興許兩人都招呢?
跟hr聊的問題十分現(xiàn)實,薪資、職業(yè)打算、期望工作地點等。聊得很快,二十分鐘結(jié)束。
之后便是等著出消息,三天時間簡直度日如年。
s司的官網(wǎng)、微博、ins……已被她反反復(fù)復(fù)地翻爛了。s司中華區(qū)的總部在崇城,管培生要經(jīng)歷全球項目、總部培訓(xùn)、實習(xí)期等好幾個階段,花費(fèi)大約兩年時間之后,就能開始參與公司管理,第一年進(jìn)去,就有15萬的年薪。
不管是“崇城”,還是“15萬”都刺激得她克制不住自己去想象,拿到offer以后會怎樣。
寫著論文,就會開始發(fā)起呆來,自顧自傻笑一陣。
她想,她會第一時間給陳知遇打個電話,先不要開門見山,要買個關(guān)子;
她會提前去實習(xí),這樣就能去崇城了;
s司公司地址離大學(xué)城不算遠(yuǎn),她興許可以每天都能見到陳知遇;
白天工作,晚上寫論文,遇到寫不下去的地方,還能跟陳知遇請教;
她喜歡他的讀書角,下一次想讓他坐在單人沙發(fā)上,給她讀個睡前故事……
窗戶關(guān)著,外面起了風(fēng),風(fēng)聲模糊,襯得宿舍里很靜很安穩(wěn)。
她沒覺察到自己捏著筆,在作廢的開題報告背面,一遍一遍寫陳知遇的名字。
他名字真好看,也好聽,一眼就忘不掉了。
郵件提示是突然彈出來的,蘇南手忙腳亂的,丟了筆抓起鼠標(biāo)點擊一下。
與此同時,擱桌上的電話也跟著振動。
她一邊接起電話,一邊去看郵件內(nèi)容。
電話里,蘇母聲音帶哭腔,“南南,你能不能回來一趟……你姐她……”
蘇南一愣,“怎么了?”
“……把你姐夫找的那個女人砍傷了……在鬧,要告你姐……”
電腦屏幕上,“sorry”、“failed”幾個單詞爭先恐后地闖入她的視線。
腦袋一下空了。
掛完電話,關(guān)了電腦,蘇南去直飲機(jī)那兒接了一杯水。
心里堵得慌,想去開窗戶,電話又響起來。
她慌忙去拿,穿著涼拖的腳,腳趾在椅子腿上磕了一下。
電話里傳來陳知遇的聲音。
她捂著嘴一下掛斷了,彎腰蹲下身捏住腳趾,疼痛扯著神經(jīng),眼淚不由控制地往下掉。
室友聽見動靜問了一句怎么了,她擺了擺手,一點兒聲音也不敢發(fā)出。
桌上手機(jī)又響起來,她不敢再掛一次,怕他擔(dān)心。
就拿手指死命攥著腳趾,感覺那痛仿佛被扯成了好多片。
她把淚憋回去,咳了一聲,感覺自己聲音正常了,撥回電話。
“……您給我打第一個電話的時候,手機(jī)不小心順著床縫掉下去了,剛一直在掏手機(jī)……”
陳知遇笑一聲,說她笨手笨腳,“以為你出什么事了……”
腳趾已經(jīng)腫得得老高,指甲蓋都烏了。
“沒呢,我能出什么事……”她忍著,聲音里帶著笑,“有件事……您能不能不要怪我?”
那邊頓了一下,“什么?”
這個停頓,讓她猜到陳知遇可能已經(jīng)知道她要說什么了。
“……后天有個非常重要的面試,不能跟您去w縣了。”
一陣靜默。
“什么公司的面試?”
“網(wǎng)易……”她瞎扯著。
沉默很久,久到大腳趾都仿佛沒有那么痛了,終于又聽見陳知遇開口:“行,我知道了。你好好準(zhǔn)備。”
聲音平淡,聽不出來什么情緒。
在疼痛之中,她半邊身體都在發(fā)涼。
***
簡單處理了下腳趾,收拾行李,趕回槭城。
門虛掩著,蘇南推門進(jìn)去。
蘇母站在窗邊抹淚,沙發(fā)一角,蘇靜單手抱著寧寧,神情冷淡。寧寧哭得聲嘶力竭,掙扎著要從她身上下去。
“媽。”
蘇母背過身來,“回來了。”
寧寧掙扎得更厲害,伸出小手嗚嗚喊著“小姨”。
蘇南走過去,從蘇靜手里把寧寧接過來,安撫兩聲。
“情況怎么樣?”
“王承業(yè)做主,不起訴,但你姐得跟她離婚。”
王承業(yè)就是蘇南姐夫。
蘇南看一眼神色冷淡的蘇靜,“姐怎么說……”
蘇靜緩緩抬眼:“我不離婚。”
窗戶上,過年時瞧見的那泥點子還是沒擦干凈,玻璃上蒙了一層灰,透進(jìn)來的光也是朦朦朧朧的調(diào)子,沒洗凈一樣。
寧寧臉埋在她肩膀上,小聲地嗚咽著。
蘇南輕撫著寧寧的后背,心里茫茫然不知所想,一股煩躁之感騰地升起。
好像,好像每一次她迎著光盡力奔跑的時候,身后總有一個黑洞般的漩渦在不停將她往后撕扯。
她與蘇靜遙遙相看,真是能感覺到自己心冷如鐵,憋了好多年的話,就這樣挨個挨個地蹦出來,想也不用想:“你以為你還是剛剛二十出頭,年輕漂亮呢?什么也不干,就有一堆男人圍你轉(zhuǎn)……”
蘇靜瞪大眼睛。
蘇南:“……不工作,連買衛(wèi)生巾的錢都要問男人要,你這樣活得有尊嚴(yán)嗎?”
蘇靜氣得發(fā)抖,看也沒看,抓起手邊的東西丟過來。
“啪”一聲,寧寧的小飛機(jī)模型,碎在蘇南跟前。
寧寧受驚,“哇”一聲又哭起來。
“我跟媽兩個人省吃儉用,供著你哄著你。姐,你真自私。”
蘇靜手指發(fā)抖,指著蘇南鼻子:“你多讀兩年書就比我高貴?!染倆羽毛也當(dāng)不了鳳凰!”
她沖上來,一把把寧寧奪回去。
寧寧哭得氣吞聲斷,一徑兒地喊“小姨小姨”……
“你小姨好,你給她當(dāng)女兒去?!我一把屎一把尿養(yǎng)你這么大,我他媽才是你親媽!”
蘇母眼眶都紅了,趕緊去抱寧寧,“寧寧還這么小!你沖她發(fā)什么火!”
“從我嫁給王承業(yè)開始,你們不就是看不起我嗎?我為什么不離婚?從小到大我沒少被人指著鼻子問,蘇靜你爹呢,蘇靜你是不是沒爹,蘇靜你是不是你媽生的野種……”
蘇南冷冷淡淡地打斷她:“你別拖著媽下水。我確實瞧不起你……”
“啪”的一聲。
一巴掌扇得蘇南耳朵里嗡嗡一響,過了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
蘇母騰出一手去拉扯蘇靜,“你干什么啊!”
蘇南咬著后槽牙,把話說完:“……你怎么把自己糟踐成了這幅鬼樣。”
蘇靜胸膛劇烈起伏,瞪著眼珠子盯了蘇南半晌,摔門走了。
蘇母把寧寧抱回臥室去拿吃的,蘇南木然站在窗前。
一道身影出現(xiàn)在樓下,快步穿過巷子,消失在了重重疊疊的樓房那一側(cè)。
寧寧喝了點兒牛奶,睡著了。
蘇母走出來,湊近去看她臉上,“要不要緊……”
蘇南別過臉,“沒事。”
抓起鑰匙,“我下去看一看姐……”
走兩步,擠在鞋里的腳趾疼得她一陣煩躁。
“你腳怎么了?”
蘇南擺擺手。
穿過巷子,在河沿上,看見了蘇靜的身影。
她沒穿外套,單薄的一件上衣,整個人清瘦得仿佛要被河岸上的風(fēng)吹走。
小時候,姐妹躲在被窩里聊天。
蘇靜常說,妹妹你讀書真厲害,以后我們家就靠你了,我就不行,我腦袋笨,真的不是讀書這塊料。你覺得我長得好看嗎?我去應(yīng)聘雜志封面模特,能不能選上?
蘇南呢?蘇南羨慕蘇母總是把更多的心思放在她身上,羨慕她干什么事從來不需要想著是不是得替這個家減輕負(fù)擔(dān)。
愛和嫉妒,都刻在骨子里。
至親的互相捅起刀子,簡直刀刀致命。
蘇南走過去,“姐。”
那正在顫抖的肩膀一頓。。
蘇南伸手,摟住。
蘇靜只是無力地掙扎了一下,便轉(zhuǎn)過身來,抱住蘇南。
風(fēng)蕩過干枯的河床刮過來,帶著昨夜宿雨的潮濕料峭。
蘇靜緊攥著蘇南的胳膊,喉嚨發(fā)出嘶啞的哭聲,和風(fēng)聲混作一起。
好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一樣的,那樣痛苦而又壓抑。
……
蘇靜答應(yīng)離婚,王承業(yè)會一次性支付一筆錢,然后按月給付寧寧的撫養(yǎng)費(fèi)。房子是王承業(yè)的婚前財產(chǎn),蘇靜得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