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佩瑜后退一步,“你非要逼我引掉孩子,不顧我的安危嗎?”
“不。”陳崇州注視她,“是您顧不顧自己的安危。”
她莫名激動,揭穿他的意圖,“老二,你在乎的是富誠,你不愿背負我改嫁生子的污點,在董事局抬不起頭。”
他笑不達眼底,涼薄至極,“母親,您即將是死人了,我有什么污點呢?我關照您衣食無憂,還不夠孝心嗎。”
何佩瑜倚住屏風架,眼睜睜目睹他消失在樓梯。
保姆攙扶她,“太太,二公子有苦衷,他畢竟在陳家,跟著董事長經營產業,您生下其他男人的孩子,外界指指點點,他哪有顏面在富誠管事啊,他需要陳家二公子的身份,您作為他的母親不能有雜質。”
“姜姐,你信嗎?”何佩瑜腳下踉蹌無力,“萬一有一天,我太拖累他了,他為自保,為名譽,不認我這個母親。”
“太太!您胡說什么,二公子不是那樣人。”
“真有那天,我不怪他。”她雙目空洞,呆滯坐著,“我不如江蓉,江蓉好歹娘家富貴,給陳淵撐底氣,我無名無分,什么也給不了老二,他單槍匹馬闖前程,不認我也應當。”
陳崇州回到書房,臉色陰鷙得厲害,看了一眼收拾文件的薛巖,扯了領帶,一不發走向露臺,俯瞰庭院。
隔壁那棟洋房彼時走出一名女子,依然挽起發髻,氣質溫婉賢惠,雪白的脖頸在陽光下折射出淡粉色光暈,襯得她眼角歲月感的皺紋也風韻悠長。
她一手牽著男孩,一手拎包,“龍龍喜歡去哪?”
“喜歡玩。”
女人含笑,“龍龍要討好那位陳叔叔,他允許龍龍玩,你才可以玩。”
男孩垂頭喪氣,“陳叔叔長得帥,但是他太兇。”
她蹲下,撫摸男孩腦袋,“陳叔叔沒有對龍龍生過氣。”
“爸爸不兇。”
女人笑容漸漸收斂,“龍龍必須選擇一個呢?選擇爸爸還是媽媽。”
龍龍不高興,“我選擇爸爸媽媽和妹妹,我都要。”
她良久不曾說話。
陳崇州審視這一幕,女人面容的猶豫和濃濃的不甘一覽無余。
不甘心無聲無息覆沒在異國他鄉,不甘心后半生委身一個無奈結合的男人,被這段陰差陽錯的姻緣牽絆,永遠失去機會。
薛巖的視線也定格那處,“看來,喬小姐沒死心,不是很容易掌控。”
陳崇州面無表情,“齊商不計前嫌愛護她,她不是鐵石心腸的女人。再者,她未必舍得下兒女,”
他繞過書桌,撕開煙盒膜,“確實也不要低估舊情的殺傷力,愛而不得的遺憾,很折磨人。”
“大公子未婚。”薛巖壓下打火機,“給了她舊情復燃的一線生機。”
“陳家的男人,在商場殺伐果斷,唯獨有一個致命的弱點:自相矛盾,薄情也長情。時過境遷,當初刻骨銘心的情意卻物是人非,如何能承受呢。”
“擊敗一個無懈可擊的敵人,摧毀他的心智,左右他的情緒,令他患得患失,震撼崩潰,效果最事半功倍。”薛巖不禁感慨,“喬小姐失蹤九年,陳淵只當她化為一把骨灰,再度出現,何其精彩的一局。她往日的悲劇,說不準引發父子反目,家族內亂。一滴楚楚可憐的眼淚,究竟具有多大的殺傷力,在于男人心里女人多大的分量。”
陳崇州銜著煙,凝望徐徐蒸發的青霧,“正經的商業斗爭,我不是陳淵對手。人性的爾虞我詐,他亦不是我的對手。贏一盤局,自然要發揮優勢,揚長避短。”
薛巖放下遮陽的窗紗,“喬小姐軟弱,又視您為恩人,駕馭她不難,我更擔憂齊商不安分。”
“齊商不敢不聽命。”陳崇州后仰,靠在椅背,“齊商的外祖父齊誠嗜賭,三十年前欠下賭債,十分潦倒,陳家摸清底細拆散了陳智云和齊琴。齊誠打算勒索,奈何陳家背景強悍,他沒有討到便宜。不過齊琴是當地出名的美人,想娶她的暴發戶不計其數,陳智云和齊琴分開不久,齊誠匆匆將她嫁給一位喪偶的煤老板,填了賭債的窟窿。可惜托付的不是良人,拋棄了她。”
薛巖恍然大悟,“齊商實際是煤老板的兒子,齊誠騙了陳智云,齊琴難產導致殞命,陳智云對她有愧,再加上齊商是七個月早產,而齊琴與陳智云分手兩月后懷孕,生日恰好吻合十月懷胎,陳智云深信不疑齊商是自己的血脈。”
“齊商的相貌半點不像他,卻像極了齊琴,因此他從未懷疑。”陳崇州摩挲著煙灰缸,“你認為齊商痛恨誰呢。”
“若不是陳老爺子棒打鴛鴦,齊琴已經是陳太太了,哪會紅顏薄命呢。”
“你漏掉陳淵了。”
薛巖不理解,“陳淵?”
陳崇州噙著一絲笑,“08年席卷全省的金融危機,陳淵歷時一年打敗了六家上市集團,其中做建材生意的漢齊集團,折損于陳淵的經濟圍剿戰,漢齊集團瀕臨破產,不得已孤注一擲,追加四十億的商業貸,和富誠打擂。”
“我有印象,陳淵在商界就是通過這場圍剿一戰成名。”
“你不清楚內幕。”陳崇州叼著煙,熏燎之間,他眉目被吞噬,愈發高深莫測,“陳淵并未對漢齊集團趕盡殺絕,陳翎之所以欣賞他,因為他仁義。當無奸不商成為一種默認的規則,他對獵物留有余地的慈悲,在陳政眼中很荒謬,無異于放虎歸山,后患無窮。”
薛巖倒抽氣,“傳漢齊集團的老總由于負債過高跳樓身亡。”
他撣煙灰,“企業破產,高杠桿投機,負債127個億,所有同僚都認定是陳淵設局,誘導漢齊老總借貸,最終自取滅亡。他的確手段非凡精于謀算,漢齊垮臺,他前期的部署功不可沒,但真正心狠手辣是陳政。”
陳崇州起身,“陳淵給漢齊老總留了后路,如果對方及時收手,起碼保住幾千萬的資產,然而陳政防備漢齊東山再起,陳淵發動商戰,得罪得不止六大集團,資本重合的公司數十家,陳政殺雞儆猴,逼得漢齊老總走投無路,只有一了百了,才能抹清身后的債,富誠也如愿以償,用漢齊的慘劇震懾他們。”
薛巖隱隱想到謎底,“那個漢齊老總...”
他偏頭,笑得深意十足,“是齊商的生父賀曉軍。91年嚴查私人煤窯,他名下的煤礦被封禁,開始搞建材生意,在隴南發跡。他找過齊商,可齊誠畏懼當年的謊戳破,遭到陳智云報復,不肯讓齊誠與賀曉軍相認。”
長長的一截煙灰在指縫間斷裂,“你覺得齊商忌恨陳淵嗎。”
薛巖全明白了,“齊商是您最關鍵的一枚棋子,激起陳智云與陳淵互相猜忌,爆發內訌。陳淵疑心陳智云利用喬小姐打擊自己,心疼她嫁給無能的齊商,也憎惡陳智云的卑鄙無恥。陳智云疑心陳淵故意割舍喬小姐,誘惑迫害自己唯一的兒子,雙方在明面撕破臉。”他實在驚詫,“您用九年籌謀。”
陳崇州鎮定自若系著腕表,“盡管陳翎插手,陳智云也倒不了,商業違規而已,充其量罰一筆巨款,可我舉報了他,他出來會放過我嗎。推陳淵橫在前面,他們斗得兩敗俱傷,我再收網。”他笑了一聲,“陳淵不是移情沈楨嗎。喬函潤回國前有多少煎熬與期待,被心愛的男人親手幻滅的一刻,就會生出多少恨意。”
“那您不爭沈小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