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衍沒說話,他撐著雨傘,靜靜看著面前的人。
傅長陵的喜袍穿在身上,他不知道怎么的,一瞬之間,就想起了幻境之中的傅玉殊。
他不知道傅長陵此刻看著他,是不是和傅玉殊當年看藺塵遠走時一樣的心情,明知留不住,卻又拼了命去挽留。
他只聽周邊雨聲打在雨傘之上,讓他幾乎聽不清周邊的聲音,他張了張口,低啞出聲:“抱歉?!?
聽到這一聲抱歉,傅長陵便知道了結果,他突然就平靜下來。
好像最壞的事已經來臨,他驟然生出了一種塵埃落定的冷靜,他看著秦衍,對面的人神色一如既往,無喜無悲。
大雨成了一道無聲的簾子,隔在兩人中間,讓雙方的面容都變得模糊。
“為什么……”傅長陵克制著情緒,沙啞詢問,“不早點說呢?”
“你總是在騙我?!备甸L陵忍不住笑起來,“上一輩子騙我,讓我以為你是魔頭,我毀了你,我殺了你,你把所有的事都自己承擔,苦了一輩子,騙了我一輩子?!?
“這一世,”傅長陵抬起頭來,他捏著拳頭,保持著笑容,卻覺得眼眶模糊,“你還是一樣。”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但你還是不說?!?
“你看我像個傻子一樣,和你說以前的往事,和你說我的痛苦,看著我以為你死了,痛苦愧疚的活著。我每一天,每一夜,都在期盼著你回來,我時時刻刻做著噩夢,夢見你死在我面前。”
“這些,”傅長陵終于失態,他盯著秦衍,他再不想克制,再不想講什么道理,他只是盯著他,反問他,“你不知道嗎?”
“你知道的?!?
傅長陵笑起來:“萬骨崖的時候,我哭著求你回來。太平鎮的時候,我險些入魔。我希望你回來,已經是我心理的魔障,你要承認一句,我就可以從地獄里爬出來,得以救贖??赡銢]有,你就這么看著,不聞不問,假作不知?!?
“然后你繼續騙我?!?
“你騙我你喜歡我,你騙我你動心,你騙我你會和我成親,你騙我你會和我在一起白頭偕老生死不離!”
“我以為這一世已經從頭開始了,我以為我替你當了金光寺,陪你去了萬骨崖,我以為我救了你師父救了云澤,我就把一切改變挽回了?!?
“我以為我的罪……我償夠了,所以上天讓你給了我機會?!?
“你對我心動,你愛護我,你在意我……”傅長陵說著,忍不住抬起手抓住胸口的衣衫,像是剖開胸口,捏緊了心臟,疼得他難以喘息,“秦衍,你可以不喜歡我?!?
“可你不能騙我啊?!?
他說著,提了聲音,嘶吼出聲:“你怎么能這么騙我??!”
“抱歉,”秦衍垂下眼眸,看著落在地上飛濺而起的雨滴,語調有些干澀,“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的?!?
“那你問過我嗎?!”
“每一次你都說你在為我好。上輩子,為了我好,你什么都不說。這輩子,也是為了我好,你什么都不說。你能不能和我說哪怕一次實話?!如果上一輩子你同我說實話,我怎么會讓你一個人走到那一步!”
“如果這一輩子你同我說了實話……”傅長陵說著,他有些茫然起來,緩緩壓低了聲音,“我也不是……不聽你的啊?!?
如果他早一點說。
哪怕早上一個月,早上幾天,在他以為他已經新生了,在他還以為自己活該一輩子負罪之前,他或許都沒有這么痛苦。
這世上最悲哀,從不是一輩子活在苦痛之中。
而是美好觸手可及,卻又破碎于眼前無能為力。
秦衍不喜歡他,不愛他,恨他,他都能接受。
同上一世一樣,把所有痛苦自己扛下來,然后一直騙著他,讓他活在一場美夢里。
所有錯都是他傅長陵的,所有對都是秦衍的,他傅長陵,恨不能恨,愛不能愛,明明痛苦如泰山壓身,卻連指責,都是錯的。
秦衍是圣。
可他最恨,就是這份體貼入微的圣人胸懷。
哪怕是此刻,他無禮失態至此,秦衍也只是站在原地,靜靜看著他。
傅長陵突然覺得失去了所有力氣,可他卻必須站在這里,他撐著所有勇氣,最后開口詢問出聲。
雖然江夜白已經給了他的答案,可他還是想從秦衍這里,親口聽到他的回應。
他想有那么一刻,至少沒有活在虛幻里。
“我最后問你一句,你答應同我在一起,你說會試著喜歡我,是不是真的?”
秦衍沉默,傅長陵盯著他,許久之后,秦衍干澀出聲:“是?!?
“是?”傅長陵笑了,“那你能不能告訴我,師兄已斬第四魂情根,此生再無情愛,你拿什么喜歡我?”
秦衍沉默不,傅長陵抬起頭來,他似是覺得荒唐,他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克制著自己眼里打轉的眼淚,替秦衍開口:“我來師兄說吧。”
“你知道你不能喜歡人,可你可憐我?!?
“你可憐我,愛而不得,情無善終,指鹿為馬,黑白顛倒。努力了一輩子,卻只是害了所有愛的人。這樣一個人,你覺得他太可悲了。最重要的是,這個人,他是未來的華陽真君,他不能走邪魔外道,所以,他因絕望入魔時,你可憐他,你需要他永遠站在正道上,于是你告訴他,你帶他回家,你心里有他?!?
“反正情愛于你無所謂,愛一個人,喜歡一個人,這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人愿意聽你的話,愿意為像你的傀儡,你的玩偶,聽你指揮,為了云澤,為了蒼生,連命都豁出去?!?
“好偉大。”傅長陵忍不住笑了,他鼓起掌來,低低輕笑,“為了你的蒼生,為了讓那個人過得好一點,歲晏君可以委屈求全與一個自己根本沒有任何加上感情的人談情說愛,圣人啊?!?
“長陵……”秦衍聲音哽咽,傅長陵笑著搖頭,抬手打住他,“不要這么叫我。”
“您心里,我不是傅長陵?!备甸L陵抬起頭來,笑著看著秦衍,“或許您有那么幾分師兄弟的情誼在這里,但是您心里更多的,我這個人所代表的,是華陽真君,對嗎?”
秦衍無法做聲,傅長陵說得并沒有錯,可是他也知道,或許也并非如此。
“如果歲晏君覺得自己不是如此,那我問歲晏君,”傅長陵有幾分疲憊,“當初留我在鴻蒙天宮,是為什么?”
秦衍不應,傅長陵低笑催促:“時至如今,還望歲晏君勿再騙我?!?
“璇璣密境開啟后,有人要殺你。我怕你出了閃失,危急日后?!?
秦衍回答得很冷靜,傅長陵聽著,低頭輕笑:“我是未來仙道盟主,歲晏君所慮甚是。那后來,歲晏君送我玉佩,到底所為何意?”
“上一世的秦衍,愛過你?!鼻匮苣缶o了雨傘,他看著傅長陵,克制著所有語調和情緒,力圖讓自己不要亂了心緒,“于上一世的秦衍而,這個玉佩,代表著他對你的感情。八歲鴻蒙天宮初見,他記得你。十七歲璇璣密境再逢,他愛上你。滴心頭精血煉化玉佩,是他對你所有感情的寄托?!?
所以上一世他殺傅家滿門,將玉佩還給他。
這一生鴻蒙天宮拜師——
“我替上一世的秦衍,把這份感情給你?!?
因為他要不了,而這樣珍重美好的情誼,他也會覺得惋惜。
所以他替上一世的秦衍,將這份感情,悄無聲息贈予那人,玉佩送出去那一刻,于今生秦衍而,也就是前世今生決斷的一刻。
傅長陵靜靜聽著,心如刀剜。
可他得站著,得繼續聽下去:“那萬骨崖,歲晏君早知道我在那里?!?
“是,”秦衍神色平靜,“你開傳送陣時,我看到里面的畫面,便知道你在萬骨崖?!?
“你知道那里一年等于外界一天,你匆匆趕過來,為我取往生花,又是為了什么?”
“你救了師父,”秦衍回得毫無情緒,“這本是我欠你。而且你是我師弟,我也本該救你。加上你是華陽真君,若你無金丹,進階無望,我怕未來要是業獄未能封印,仙界出事?!?
“那當年,”傅長陵垂下眼眸,“你從金光寺下來,又為何急急去萬骨崖為我取往生花?!?
“因為當年,他希望你能去君子臺。他知道你在傅家過得不好,聽聞你因為沒有金丹飽受欺凌,他希望你能在君子臺一戰揚名,所以趕著為你取了往生花。”
秦衍沒有用“我”,傅長陵聽著,便知秦衍是將上一世的他和如今的自己區分開。
傅長陵不敢去細想,他只是機械詢問:“萬骨崖里,我今生所見到,上一世的你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