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天子皇甫勝也嚇了一大跳。
他今天早早結(jié)束早朝,在御書房指點了幾個皇子的功課,一時心血來潮,帶他們來藏選書。沒想到中門一開,他才走入樓中,正要低頭跟愛兒說話,就看他最疼愛的六子臉上出現(xiàn)極為驚恐的表情,開始尖叫。
他抬起頭,順著兒子的目光看去。
一張只有在書中、在神鬼異談中才會出現(xiàn)的可怖臉孔出現(xiàn)在陰冷的藏中。
高高隆起的眉骨,深深的眼,眉中心延伸出來的血紅紋路以人字形從內(nèi)側(cè)眼角一直劃到耳根下。
陰沉的目光,古怪的表情。身形雖小,卻也夜驚人魂。
“大膽!何方妖孽竟敢出現(xiàn)在天子面子,你就不怕天雷圣火滅你于無形!”天子震怒,抱起受到驚嚇的愛子。
小小的身影盯著他看,卻沒有說話。
書架后又出現(xiàn)一個身影,拉倒異貌之子,一起拜伏于地。
“瑞華宮侍人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甫桀也一起跪倒在地,卻沒有開口請安,頭也仍舊抬著。
瑞華宮?皇上皺起眉頭。
被他抱進懷中的六皇子也安了心神,轉(zhuǎn)過頭來盯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男孩,低低埋怨了一聲:“原來是他。”
他?皇上心中似乎想起什么。
“皇上恕罪!都是老奴看守不力,讓人進入藏驚嚇了小殿下,還擾了圣駕。老奴萬死難此其咎啊。”門外看守的老太監(jiān)聽見里面動靜,害怕受到牽連,趕緊跪爬到門口,大聲請罪。
“父皇,這狗奴確實該死。他放人進來卻也不知事先通稟一聲,結(jié)果讓人驚嚇到六弟。來人哪,把這狗奴拖下去。”大皇子從皇帝背后走出,命人處置看守太監(jiān)。
“皇上饒命,大殿下饒命啊!”老太監(jiān)一聽真要他死,立刻嚇得大喊大叫起來:
“是四殿下身邊侍奴強行要進藏,老奴不讓,他就用四殿下來恐嚇老奴。老奴無法才讓他們進來,老奴不知那是不是四殿下啊!老奴錯在剛才突見圣駕,被天威震懾,一時忘記通稟,求皇上看在老奴看守藏三十三年未出差錯的份上,饒了老奴一命吧,皇上饒命啊!”
張平心中一驚,這老太監(jiān)好精明!表面承認自己錯誤,暗中卻把所有責任推到了他頭上。怎么辦?張平咬牙,趕緊辯白道:
“求皇上給四殿下做主。四殿下為求上進,特到藏選書。可這位公公也不知是不是老眼昏花,四殿下到了面前竟也不認識,非要四殿下拿出皇子玉佩驗明身份,這才讓四殿下入得藏。四殿下受辱,卻因年齡幼小又心地善良,沒有說這位公公一句不是。沒想到這位公公此時卻說不知是不是四殿下,難道這位公公當真是年紀大了忘性也大,竟忘了適才驗證了皇子玉佩一事?”
勝帝眉毛一挑,心想這小太監(jiān)倒也機靈,不給自己叫屈,反過來卻讓他給皇子做主。如果老四確實被驗明身份才進入藏,那么自然也就沒有他這個侍奴狐假虎威一說。同樣老太監(jiān)說的話自然也就成了欺君。
“皇上,老奴冤枉啊!”老太監(jiān)也沒想到這看起來老老實實的小太監(jiān)竟然也不是好惹的,連忙叫屈,正待再要說些什么。
當今皇上一揮手,怒道:“吵吵鬧鬧成何體統(tǒng)。當這里是什么地方!給朕滾出去!”
“是,是。老奴這就滾出去,這就滾出去。”老太監(jiān)撿回一條命,哪敢再多說,立刻連滾帶爬退出門外。
張平暗中呼出一口氣,這才發(fā)現(xiàn)身上已經(jīng)出了一層冷汗。奶奶的,這算啥?看書都還能看出事來。第一次進藏就如此不順,還和藏的看守太監(jiān)結(jié)了仇,以后他想單獨進來豈不更是難上加難?
有點小聰明的侍奴勝帝見得多了,也沒把張平放在心上,隨即就把審視的目光轉(zhuǎn)移到陰影處的小孩臉上,當今圣上總算想起他還有一個排行老四的丑兒子。
雖說除了出生那次,自己還是頭一次看到這個兒子,也許他應(yīng)該對他和顏悅色一點。但一想到剛才不僅懷中六子被嚇到,就連自己也差點失態(tài),不由又十分惱恨。
明明都是他的兒子,明明他母親賢妃也是一代妖嬈美人,怎么就生出這么一個東西?
對比懷中貌比金童的嬌子,再看對面那個連請安都不會的怪物,皇甫勝越看越厭惡。他那眼神看著自己是什么意思?怨恨嗎?
皇甫桀用十分渴望和羨慕的目光看著他的父皇和六弟。剛才他親生父親罵他妖孽,他覺得心臟某處痛了一下,不過他還在渴望,因為張平曾告訴過他,他的父皇對他也有期許和關(guān)愛。
“你見了朕怎么不知拜見?”
耳聽皇帝口氣不好,張平連忙在后面輕推皇甫桀,小聲道:“殿下,快向您父皇請安。”
皇甫桀心中激動,又是渴望又是害怕,聽到他父親與他說話,根本就不知該如何回答。在張平提醒下,這才反應(yīng)過來,伏下額頭,顫聲跪拜道:“兒臣皇甫桀,叩見父皇。”
“嗯。平身吧。”皇甫勝語氣不明,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皇甫勝身后幾位皇子表情各異,最冷靜的要屬二皇子,臉含微笑地看著。大皇子、三皇子眼中有明顯譏笑,五皇子則妒嫉地看著被皇帝抱在懷中的六皇子。
皇甫桀站起,也不知道要說什么或做什么,就這么呆呆地站著。
皇甫桀一站起,他身后的侍人張平也就露出身影。
勝帝目光向趴伏在地不敢抬頭的張平身上掃了一掃,對皇甫桀道:“你收的好奴仆!”
皇甫桀一抖。張平也一驚,我怎么了?
“皇甫桀,你縱容侍奴囂張跋扈,以你之名欺壓宮奴,你可知罪?”
什么意思?皇甫桀驚慌之下沒有聽懂,但也知道皇帝是在責怪他,驚嚇之下又撲通一下跪倒,“兒臣知罪。”
張平暗中喊了一聲:慘了!
不過皇上為什么要拿他開刀?張平不明白。
“嗯。”看這四子貌相雖然丑陋,人又呆滯了一點,倒也不是不懂進退。皇甫勝略微滿意地點點頭。
“呵呵。”不知誰突然笑起,接著就聽這人以一種非常輕松的口氣說道:“皇上,您不知道,四殿下身邊這位侍人實在膽大包天至極,什么話都敢說。上次他還當著眾位皇子的面,說大皇子殿下沒有二皇子殿下仁慈。”
“住口!葉詹你胡說八道什么!”二皇子殿下大驚失色,立刻出聲喝止。
這叫葉詹的少年似乎也自知失,連忙跪下請罪。
張平身上的冷汗再次溢出。他剛猜測皇上是不是準備拿他給他兒子一個下馬威,這邊他其他兒子們就開始利用他“相煎”了。
二皇子皇甫瑾立刻在皇帝面前跪下,道:“父皇恕罪,兒臣御下不嚴,令他口說胡。請父皇降罪。”
葉詹也連連叩頭請罪,說自己都是胡說。
“好了!”大皇子皇甫琿臉色難看,“二弟不用如此吧?你這樣做,好像我真的做了什么一樣。”
“這是怎么回事?”皇甫勝面色不悅。
“啟稟圣上,微臣可以解釋。”大皇子伴讀韋問心走出一步,抱拳開口道。
“你說。”
“是。”韋問心語氣一頓,敘述道:“那是大半個月前的事情,大殿下學了角力,技癢之下讓大家跟他比試。可大殿下一連摔倒五名侍人,又要與侍衛(wèi)比試,考慮到侍衛(wèi)皆是成年人,恐傷到大殿下,微臣便出止了殿下。殿下小孩心性,便去找二皇子殿下玩耍,被二皇子殿下拒絕。后來殿下又與三殿下玩耍,看四殿下在一邊寂寞,便又找上四殿下。可四殿下沒學過角力,次次都輸給了殿下。他的侍人在一邊看了,因為氣不服,便隨口胡說殿下沒有二皇子殿下仁慈。二殿下,您說微臣說的可對?”
二皇子連忙抱拳道:“問心說的句句在實,一點未錯。剛才葉詹也只是想說明那侍奴口無遮擋,絕沒有其他念頭。”
張平聽他們視事實而不顧、欺君瞞上,明明虛情假意,卻偏要做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樣子,又氣又怕,渾身發(fā)抖。他當然怕,那天他說那話確實有挑撥離間的意思。
“那就好。父皇,您也聽到了,二弟也證明了,兒臣只是想和弟弟們親近而已。都是那個賤奴亂說,想壞我們兄弟感情。”
“奴婢有話要說,請皇上恩準。”張平心中憤憤不平,氣得張口就喊。
這一聲喊,惹得在場諸人一起看向他。這小太監(jiān)怎么一點不懂眼色?這時候是你能喊冤枉的時候嗎?難道你就不懂這正是你為你家殿下獻身的時候嗎?
就連皇甫桀也忍不住看向他。不過眼光中倒是含了些敬佩,大哥,你膽子好大。
勝帝自打進入藏開始就心有不愉,如今又差點見到兄弟鬩墻,還好事情說開,否則自己還不知怎么頭疼。想來想去,竟全因為這孽子主仆。見這貌相普通的小奴又在喊叫,不由大怒,斥責皇甫桀道:
“你看看你!身邊都跟了什么人?你大皇兄看你可憐,好意與你親近。你卻縱仆胡,挑撥皇子間關(guān)系。朕知你貌相異與常人必會被人排斥,可你不應(yīng)心懷怨恨,指使侍仆在皇子間挑撥離間。你……”
“皇上!”張平耳聽當今圣上不明緣由一味斥責皇甫桀,護短之心頓起,心一橫,豁出去了。
“四殿下冤枉啊!他從來沒有做過這些事。反而是……嗚嗚!”張平嘴被人塞住,竟是皇帝身邊侍衛(wèi)。也不知皇帝什么時候命令他們的,硬是把他剩下的話堵在腹中。
還好還好,眾皇子與伴讀們臉色大變后又重新變了回來。這小小侍奴瘋了嗎?幸虧皇上圣明。
皇上當然圣明,當皇上多年,他很清楚有些話能聽,有些話則根本不能聽。這小侍奴年少不懂事,只圖一時口快。他全說出來了,大不了一條賤命。可是造成的后果卻是他那一條賤命怎么賠都賠不來的。
張平哪懂得這些彎彎繞繞,嘴被堵住后就死命掙扎。要不要打倒這兩名侍衛(wèi)脫身?張平在猶豫。如果就這樣逃出皇宮,那他不是白被閹了?還有他的天下第二怎么辦?
張平再也沒想到不過一趟普通的藏之行,竟然會讓他陷入如此困境。從皇上金口玉說他挑撥皇子關(guān)系開始,他就知道自己肯定活不過今天。看來他娘說的沒錯,這皇宮果然就是吃人的魔窟,進去了就別想囫圇出來。
嗯,以他現(xiàn)在的功力想要逃出皇宮恐怕不只一點難度,而且他逃了,他家人怎么辦?既然要死,那就死得有代價一點。他希望皇上如能知道他兒子被人欺凌的事實,哪怕發(fā)揮一點點父愛也好,這樣皇甫桀今后也能過的平順一些。
可惜張平這番想法算白費了,別說他現(xiàn)在說不出來。就算他說出來又能如何?勝帝就算明白四皇子被他兄弟欺負,他也不會做任何事情。他的兒子多得很,去掉一個怪物老四,還有五個各有優(yōu)點的兒子。
他會為一個極為厭惡的丑兒去斥責其他兒子們嗎?不,他不會。相反他還認為這個四子不光貌丑,還懦弱無能!
“琿兒。”
“兒臣在。”大皇子聽勝帝喚他名字,不知他父皇什么意思,心中忐忑不安,不由深深恨上多嘴的張平。
“這事兒你看著辦吧。那侍奴是杖斃還是交由內(nèi)侍監(jiān),你自己揣摩。”
杖斃?!爹,娘,抱歉,孩兒也沒想到進宮才不到一年就把自己給弄死了。我走了,你們可要記得幫我把命根子贖回來啊。
張平聽說要被杖斃反而平靜下來,也不再反抗,只是深深看了一眼小孩。
小鬼,以后就靠你自己了。如果能變鬼,我一定變成鬼來保護你。
不怕,我一點都不怕。不過就是杖斃而已,咬咬牙就過去了,沒事的。張平很怕,他才十五歲,不怕才有鬼。他不但怕還怨,明明是大皇子和二皇子相斗,倒霉的卻是他這個四皇子的侍奴,你說他能不怨嗎?
皇甫桀看張平看他,臉色突然變得那么平靜,甚至像在對他笑,心中有什么在膨脹,叫囂著就欲沖出!
“啊?啊!是,兒臣遵旨。”皇甫琿心中狂喜。皇帝在眾多兄弟面把這事兒交給他辦,下之意不而喻。他自是欣喜若狂。
“還有,你身為長皇子,要記得多愛護其他兄弟姐妹。你們也是!”
“是,兒臣謹遵旨意。”眾皇子一起躬身。
勝帝似不想再在此多待片刻一般,抱著六子轉(zhuǎn)身就走。
“皇上起駕——”
“父皇!”皇甫桀小手握拳藏于袖中,他明白一旦勝帝離去,張平必無活路。連連跪行幾步,軟聲乞求道:“求求您,饒了兒臣侍奴。”
小孩說完,在地上用勁磕了一個頭。他知道杖斃是什么意思,他看到過他娘杖斃過一個宮女。他不要張平死。張平不能死。
皇甫勝眉頭深深皺起。
“父皇,求求您,饒了他。”又是狠狠一下,額頭抬起已經(jīng)見紅。
“胡鬧!”皇甫勝氣得拂袖,轉(zhuǎn)身就要走。他懷中六皇子咬咬手指,竟然說:
“父皇,四哥老是會嚇我,您也幫我打他。”
“你啊,不饒人的小東西。好了,父皇已經(jīng)讓人去教訓他的侍仆。讓他替你四哥受罰。至于……”皇甫勝看了四子一眼,轉(zhuǎn)過頭來對小兒子道:“以后朕讓你四哥把臉遮起來,這樣就不會嚇到你了,你說好不好?”
“好,父皇真好,謝謝父皇。”小孩子的炫耀心得到滿足,六皇子皇甫玨當即給了當今天子一個甜甜微笑。卻不知他身后不遠的五皇子恨得把旁邊隨侍太監(jiān)的手都給抓爛。
皇甫勝抱著小兒子剛想走,袍角被人拉住。
皇甫桀跪行到皇甫勝面前,拽著他的衣袍,苦苦哀求:“父皇,求求您,不要杖斃他。”
“滾開!”
“父皇,求求您……”皇甫桀又磕頭,他只會磕頭。小小的飽滿的額頭生生磕出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