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二日,已經快接近海邊。
狄二發出信號,通知海邊的人準備接應。
船頭出現一個身影,是出來透氣的張平。
“今晚風大,不要靠近船舷。”
張平聽話地往后退到甲板上,抓住身邊扶欄,“你對這片海域很熟悉?沒想到你竟能一個人操船在海上行走。”張平佩服他。
狄二掌著舵,眼望海岸,這次航行很快就要結束了。
“這是小船。這片海域也還算安全。”狄二過了半天才答道。
這還算小船?張平乍舌。
“你原來在海上生活過?”張平本來不想問,一時耐不住好奇心。
一片寂靜。
張平也沒指望他回答,靜靜地看著大海。海水的顏色很有意思,越靠近岸邊越混濁;越往遠處看,海水越藍。層層疊疊,非常有層次感。波濤在海風下蕩得有點高,看久了人會自然而然生出懼怕的心理,害怕被無邊無盡深不可測的海水吞噬。
“他說我父親的罪和我無關。我父親利用他在海上的勢力和兵船為自己謀取私利,但我沒有。他說他不會為我平反,但他可以給我另外一個身份讓我回到海上發揮所長?!钡叶蝗婚_口道。
張平沒有插話。
“我愛這片海。和我的兄弟姐妹們不同,我幾乎從小就在船上長大。我娘是個為人不齒的婊子,很多人都說她為了攀上我父親這根高枝,故意懷了我??删褪沁@個為人不齒的女人,為了讓我脫離賤籍、為了讓我以后過上好日子,她把我交給我父親船上的一名士兵后就當著我父親的面跳了海。那年我七歲。后來我父親就把我帶在船上,但從沒有把我帶回他在城里的府邸,也沒有讓我認祖歸宗??勺詈笏渥锪?,我這個不被他、不被他家族承認的私生子卻一樣被充作軍奴。如果不是你,我現在也和我其他兄弟們一樣死得尸骨無存?!?
張平抓抓頭,不太好意思。平時這位狄二從來不跟他說話,如今一說就說了這么一大通,還是這么私密的話,弄得他也不曉得該怎么回答是好。
“那位……心中有恨。他的恨意比我強了不知多少倍。我恨的人都死去了,而他的還沒有。我想獲得自由的身份,如今我已經得到。而他想獲得的,卻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
“他會成功的。”張平肯定地道。
“他不喜歡、不,他不希望有人親近你。他在孤立你,你……要小心?!?
張平愣了一下,突然咧開嘴笑了:“原來如此。我還以為自己真就這么討人厭呢?!闭f完還拍拍狄二的肩膀,安慰他道:“別擔心,他呀,就是小孩子心性。是自己的怎么都要攥緊不放。等他以后遇到更好的,以前的自然而然就會放開了?!?
狄二肩膀動了一下,可能不太習慣有人和他如此近親。“你不擔心就好?!辈贿^他倒沒想到張平會如此放得開,竟然能如此心平氣和地說出以后很有可能失寵的話。但這也是事實,不是嗎?而能認清事實的人,總能比別人活得長久一些。他希望張平能活得久一些。
張平用勁拍打了一下狄二的背,道:“謝謝你。”
狄二咳嗽一聲,轉身走開。他不是那種會把恩情放在嘴上的人,張平對他的救命之恩,他會一直放在心里。如果將來張平有用到他的一天,他不會稀罕這條命。
這次出來接應的是錢賬房還有十六名喬裝打扮的府中侍衛,一共來了六輛馬車,裝了個滿滿當當。
狄二沒有跟他們回去,他在海邊留下了?;矢﹁罡嬖V他,狄二從此將用狄二這個名字在這里入伍,成為海防一員。
馬車行了兩日,有三輛馬車離開他們駛向別的方向。張平沒有多問,那是皇甫桀暗中隱藏的實力,就連他也不知詳細底細。
皇甫桀一開始還擔心張平會否責怪他隱瞞,發現張平吃好睡好沒有一點糾結的感覺,他也就懶得解釋了。這人誰???人家宰相肚里能撐船,他肚里能裝十來個宰相。
張平不知道,他沒糾結,他家王爺反而糾結上了。連續幾天都用一種十分幽怨的眼光看著他,看得他腳底板直發癢。
其實皇甫桀也沒糾結什么,他不過就是忍不住每天會想上幾遍:這人為什么會不在意他的隱瞞呢?難道他不如他在意他那般在意他?
在意來在意去,寧王爺就這樣在意上了。
回到京城,惠王還沒有回來??涩F在京城幾乎八成以上的官員都認為長皇子被廢,將來繼位的一定是聰慧多智、風采照人的二皇子。
勝帝沒有任何表示。后來惠王回京,稟告說廢太子皇甫琿逃到海上后失去蹤影,勝帝也沒有責怪他辦事不力,只是揮揮手表示知道。
勝帝康復,卻也傷了底子。近來精神不佳,上朝時間也縮短了?;萃醪幻鞲富蕬B度,越發小心翼翼,每日必定前往皇宮噓寒問暖一番。而每天他都會碰見同樣前來問安的五皇子舒王。
看皇甫瑾和老五跑得這么勤,皇甫桀也不好意思做個不孝子。隔三岔五的也會到宮中問個安聽個訓。
有時候瑾、桀二人碰到,皇甫桀一定會主動示好。
皇甫瑾只覺自己越來越看不透此人,若說他有心皇位吧,也沒見他有什么動作,朝臣中也沒什么人支持他,就連他外公老將軍也無明顯的偏袒之意。可如果說他無心皇位吧,他又覺得不信。
而此時后宮后位懸虛,諸嬪妃間也是暗潮洶涌。
朝中眾臣為猜測將來哪位皇子能做太子,個個絞盡腦汁?;实蹜B度不明,此時站好立場至為重要。而諸皇子除最小的七皇子外都已成人,哪個都有繼承皇位的可能。
漸漸的,大臣中原本的派系開始出現變動,有融合也有分流。在知道皇帝有意把韋家父子重新召回朝堂時,一時寂寥的韋家又開始出現客蹤。韋清子身為宰相,門下弟子眾多,雖然辭官離去,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韋家父子一句話一樣能影響不少朝臣。而妙的是,韋家雖然不再閉門謝客,卻絕口不提朝中事。
寧王府,寧王的寢室內。
寧王皇甫桀喝得酩酊大醉、走路也東倒西歪,壓得兩邊扶持他的美人走得辛苦萬分,還不敢把他碰到摔到,小心翼翼地把他往床上引。
“王爺,您小心腳下?!?
“小心?什么小心!我還不夠小心嗎!就連本王立了那么大的軍功,如今不也就是個閑散王爺!哈哈!”
“王爺,您醉了?!?
“醉?誰說本王醉了?本大帥就算連飲三壇燒刀子也一樣能、呃……能取得匈奴單于的腦袋!”
“王爺最厲害了?!狈鲈谧筮叺膵趁呐計尚Φ?。
“厲害?再厲害又有什么用?”皇甫桀嘿嘿怪笑,說話顛三倒四:“廢太子厲害不厲害?可不是一樣完了?那狐貍……一樣的老二你說他……厲不厲害?可他變成、變成太子了嗎?嘿嘿,你們都不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呀?”一直沒說話的靚麗女子軟軟地詢問。
“不知道……”皇甫桀神情一陣恍惚,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樣,搖搖頭,不再語。
“王爺,您也不是沒有機會,朝中哪位皇子能比得上您英武有氣勢?”嫵媚女子軟相勸。
“嘿嘿,你這個小蹄子,就你會說話。過來,讓本王好好疼愛你?!?
“王爺……”嫵媚女子欲拒還迎地躲閃皇甫桀伸過來的魔手。
另一邊扶持的女子被寧王一把推到旁邊,皇甫桀抱起那名嫵媚女子就去撕她的外衣。
“王爺,不要……”
“不要?你敢說不要!”皇甫桀突然暴怒,伸手就給了女子一個耳光,打得女子跌向一旁,口角也有鮮血流出。
“王爺饒命!”兩名女子一起跪下,受傷的那個連臉都不敢捂,只一個勁磕頭求饒。
皇甫桀酒意上涌,一腳把屋中梨花木的厚重桌子踹倒,大吼道:“你們一個兩個都不把本王放在眼里!本王哪里不如他?可就因為他得父皇喜愛,本王就不得不對他屈意奉承。哈哈哈!老二那個笨蛋,他還在一心等待父皇把皇位傳給他,哈哈哈!等吧,等死了他也不會等到!”
“王爺!”門口突然出現一條人影,快步走進室內扶住雙手亂舞、連站都站不穩的寧王。
“走開!去對那小子奴顏卑膝去!將來他才是你們的主子,不是我……不是……”
“王爺,您醉了?!鄙泶┨O服的男子大聲喝止他的王爺繼續信口開河,同時回頭對兩名跪在地上的女子喝道:“你們退下!這里不需要你們侍候?!?
“是?!眱擅硬桓叶啵⒖唐鹕硗庾摺?
“站住!”
兩名女子互相扶持著,發著抖轉身望向這位貼身侍候寧王的張侍人。
“今天不管你們聽到什么都給我忘掉!如果讓我聽到外面有一絲風聲,你們最好趕緊想想怎么才能死得快一些。”
“賤妾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沒聽見!”兩名女子惶恐萬分地退下。
“撲通?!?
身份尊貴的寧王爺被張大侍人非常不客氣地扔到了床上。
寧王皇甫桀也就這樣攤在床上一動不動。
張侍人轉身往外走。
本來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男人突然跳了起來,以極快的速度撲向快走到門口的張侍人,一把抱住了就去扯人褲子。
“干什么?”
“干你!”
“咚!”發情的寧王爺沒忘把門用腳帶上。
五天后,深夜,惠王府內府的會客小廳內。
“王爺,您看皇上如今到底是個什么想法?”
沉吟許久,惠王回道:“圣意莫測。”頓了頓,突然問道:“你們覺得寧王這個人如何?他有沒有可能問鼎帝位?”
又是長時間的沉默。
“如果說六年前,屬下還可以說此人絕無可能成為您的對手。但如今,屬下亦看不出他的深淺。他與任何一位大臣來往,每日會客不停,卻又不與任何人深交。屬下曾派人探他的口風,表示出愿意助他之意,可也不見他任何明確回應。他曾握有大亞三分之一的兵權,卻又輕易棄之。如果說他有心帝位,這一連番的作為卻怎么看都不像啊?!?
另一人卻道:“老夫卻覺得這正是寧王聰明之處?!?
“怎么說?”
“握有兵權有何用?名不正不順,想討伐他容易得很?,F在天下也算安定,他起兵首先就不會得民意。就算他最后打進京城坐上皇位,這天下卻早已不是當初的天下。更何況大亞四周居心叵測的鄰居不少,只要他不是空有武力的莽夫就不會選擇這條路?!?
“紀老之有理。”
紀老又道:“而如今他身有莫大戰功,武將及士兵無不敬他,如他登高一呼,武力支援將不成問題,這是其一;民間把他傳為龍神之子,說他公正威嚴、待兵待民如子。雖有性癖不好之名,卻無傷大雅。他已得民意,這是其二;他與眾臣沒有深交,卻也沒有排斥任何人。包括廢太子曾經的屬下、甚至我們。換句話說誰都能在最后一刻投向他,而不用擔心將來會被他翻出舊賬。這種中立的立場,已經為他鋪開了帝王之道,這是其三;”
惠王深深皺起眉頭。
紀老接著說道:“廢太子一事,他表面為您,其實又何嘗不是為他自己在掃清障礙,相反他還借了您的手。王爺,此人您不得不妨啊。”
廳內一片寂靜。
“紀老有何高見?”
紀老躬身,“高見不敢當,王爺過獎。依老夫之見,短期內想找出他的錯處不太可能,現在只有兵分二路。繼續收買江湖人刺殺寧王,以及盡早讓皇上把帝位傳給您?!?
“宮內那位養了這么久,也該是讓她派上用場的時候了。”有人會意地笑。
“是啊,還有什么耳邊風能比得上枕頭風呢?”眾人一起笑了起來。
“她會不會有其他意思?畢竟她也生了一位皇子。”也有人擔心地道。
“無妨?!比~詹搖頭,“七皇子還小,她一家又在王爺掌握之中,需要靠山的她斷沒有膽子敢背叛王爺。”
“卻也不得不防?!奔o老叮囑了一句。
“你們注意察看平時誰和老四走得最近。如果老四有逐鹿之意,就一定有蛛絲馬跡可尋。”
“是?!北娙她R聲回應。
“王爺,”葉詹欲又止。
“說?!?
“是?!比~詹抱拳,微帶憂慮地說道:“說到平時誰與寧王走得最近,恐怕就要數舒王爺了。舒王雖是一位閑散王爺,母妃也不怎么得寵,可他的舅舅楊曉卻任宮中禁衛軍首領驍騎都尉一職。如果舒王全力支持寧王,那……”
惠王沒有立刻表示意見,卻反問了一句:“你們覺得五皇子舒王是個怎樣的人?”
眾人再次陷入沉默。聰慧如紀老、葉詹等人當然明白惠王并不會毫無深意地提出這個問題。
“王爺,您是否覺得這位不問政事的舒王比寧王更具威脅性?”紀老小心翼翼地詢問道。
惠王皇甫瑾但笑不語。
“舒王身后并無雄厚的勢力支持,就算他有心帝位,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身后勢力?誰的身后勢力能比得上有父皇撐腰。”惠王笑容不變,眼中卻閃過一絲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