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昌泰嘆道:“歷朝裹挾百姓成事的,陳勝吳廣,張角黃巢,哪次不是赤地千里,生民百不存一的局面。契丹立國已有兩百年,號稱七十萬鐵騎,女真挾暴興之勢,咄咄逼人。東京道列名戶籍的胡人就有百數十萬之多,群山密林里的生蠻更不知多少,此乃契丹人立國的根基之地。遼東兩虎相爭,漢軍置身群胡之間,強弱之勢殊易,就算將整個遼東漢兒百姓都裹挾進去,也是萬難保全。反而聲勢越大,激起這兩族報復也越慘烈。”
他還待開口,趙行德合上手邊卷本,低聲道:“謹防隔墻有耳,換個地方說話吧。”金昌泰臉色微變著點點頭,二人來到箭靶場斷崖之旁,此地四面空曠一覽無余,倒不虞話語落在有心人耳中。
遠處練箭習武的軍士們都知金司馬和趙校尉私交甚好,見他二人在這里交談,有的揚起手中兵刃向他們致意,金昌泰勉強笑著舉手回應。這斷崖和箭靶場雖然距離不遠,但山風呼嘯作響,仿佛千軍萬馬一起酣戰博斗,又如同萬鬼同哭一般,兩邊的聲音都聽不清楚。
趙行德看著斷崖下的莽莽群山,沉默了片刻,緩緩道:“偏處天下之一隅,榆關是其門戶,大小鮮卑山、太白山為其城墻,東海為其壕溝,內里又極開闊縱深,除了苦寒之外,土地平坦膏腴,鹽鐵俱豐。高句麗、契丹、女真立國于此,健馬勁兵,兵刃糧草樣樣不缺。縱以隋唐之盛,中原軍隊想要長驅直入也是極難。胡人退則蟄伏于從白山黑水間休養生息,興則厲兵秣馬,再度南下侵擾中原。盡管隋唐以來征伐不絕,也無法根除這個大患。”
“所以說,遼國南京道雖然向稱富庶,這東京道才是真正腹背之地,便如我朝之關中一般。自先漢以來歷代開墾,到了近世,遼國上京、南京等地乏糧,也是由東京道接濟。遼軍在南面并非沒有遭遇過挫折,縱然失了西京南京兩道,但只要上京、東京道無恙,便能迅恢復元氣。”
“漢軍若能成勢,游走于契丹和女真之間,聯弱抗強,延長契丹和女真兩個虎狼之族生死搏斗的過程,幾年鏖戰下來,就算被契丹和女真所敗,東京道這腹心之地也給搗得粉碎了。精壯男丁損耗殆盡,生民百不存一,東京道凋敝殘破,無論是契丹和女真立國,都是失卻縱深和退路,只要南面再打幾個勝仗,盡殲其精兵勁卒,則可以一鼓作氣,直搗黃龍,將中原數百年的邊患連根拔起。”
寒風呼嘯,金昌泰凝神細聽趙行德解說后,默然良久,方才嘆道:“行直之計,我并非不贊同。只是在三方混戰下來,遼東數千里必定血流漂杵盡成赤地,屋舍盡毀城郭丘墟,生民百不存一,思之令人斷腸。契丹人騎射如飛,女真強悍狠毒,而契丹朝廷禁止漢兒習武已經有數十年,遼東普通百姓不習兵革,縱然倉促裹挾上陣,焉能是虎狼之軍的對手,不過填溝壑,擋鋒刃而已。到頭來,十之八九是赤地千里,數百年生聚蕩然無存。”行軍司的職責便是編制各種軍事計劃,并調遣各軍府將之實現。因此行軍司馬金昌泰對裹脅百姓戰略的后果格外敏感,而王亨直等人,就算料到這般慘烈的后果,也未必如他仿佛親眼所見一般的感受。
趙行德搖了搖頭,沉聲道:“若非如此,單憑數千漢軍,能濟得甚事?僅憑漢軍裹挾數十萬漢民,或者仍然是遼東最弱的魚肉,但再加上我們,加上我們背后的夏國,還有中原漢人源源不斷支持呢?”他臉色微沉,低聲道,“縱然一場到頭來失敗,也要讓女真人和契丹人的血一起流干了。若是不然......”趙行德頓了一頓,加重語氣道,“這百多萬生民,轉眼變成敵人之助。無論被耶律大石納入契丹部落,還是被女真人編入猛安謀克,為異族勞作耕織,轉運輜重糧草,甚至助紂為虐,為虎作倀,都讓更多無辜百姓要流十倍百倍的血。小不忍而亂大謀,若錯失時機,必鑄成大錯,將來追悔莫及。”
聽了趙行德這話,金昌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趙行德聽他心中積郁未解,拍了拍他的肩膀,沉聲道:“這只是最壞的打算,局勢未必演變到那么惡劣的地步。”
金昌泰道點頭道:“也罷,大家拼殺一場,管他梟雄豪杰,都要把血流得干了,肥沃這里數千里膏腴之地。有你這條計策,再加上我朝的火炮,軍械和糧草,就算被契丹和女真戰敗,也會讓他們元氣大傷。”他郁郁不忍之情稍解,豪情頓生,這番自請從征遼東,原存了一分戰死沙場之心。無論勝敗如何,都足以搖動天下氣運,也不算白白拋灑了這腔熱血。
趙行德感受到他心緒的變化,拍了拍金昌泰的肩膀,沉聲道:“現在敵我強弱懸殊,就算拼個同歸于盡,也是極不容易的事情。先將王童登他們幾個百夫長都找來,下山裹挾百姓這事情不是小事,我們自己也要有個打算。”
望著金昌泰的背影,趙行德自己心頭也是百味雜陳,平心而論,他也不愿將百余萬遼東漢人卷入戰火之中,可惜樹欲靜而風不止,記憶中靖康之恥后中原數百年的屈辱,委實不能讓人輕易釋懷。徹底搗毀了這所謂龍興之地的機會,他勢必不能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