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熏門外十里亭,原來是郊野一片,現在卻變成一個花團錦簇的世界。拼命擠到近前和陳東說話之人,面目或許模糊,無一不是笑臉。身材高矮不一,皆是華服錦袍。陳東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中心。清流名士,富商巨賈,形成一圈圈的波紋,綢緞泛著清光,點綴著明珠和冠玉。再往外去,才是管家、仆役之流,羨慕而畏怯地望著中圈的富貴波紋。
陳東手中端著酒杯,臉上掛著微笑。忽然,他的目光落到這亭外,神色有了些凝重。
十里亭外,北風凜冽,不知何時,天上又下起紛紛揚揚的小雪。昔日謝家詠雪,謝安做“撒鹽空中差可擬”,而謝道韞則以“未若柳絮因風起”勝之一籌。此時的小雪,卻正是如同細細的鹽粉一般飄灑。
兩個公人縮著脖子,弓著背,不住地搓手跺腳,似乎天氣冷極。旁邊卻有一條八尺的大漢,身形魁梧,筋骨強健,猶如一座立地的鐵塔,雖然披枷帶鎖,看神氣,那兩個押解的公差卻仿佛他的跟班一樣。那大漢衣衫單薄,卻隨意站在那雪地之中,不畏寒冷,肩頭累積了薄薄一層雪,他也不屑抖落,只站在那里,雙目微閉,偶爾開合,卻有凜然之威。
“好一條漢子!”陳東心念微動,目光稍稍在那三個人身上停了一停,便有好幾個幫閑的喝道:“這里正在為陳大人踐行,賊配軍站開一點。切莫擾了大人們的興致?!闭f話的也不知是那府的管家,陳東不禁皺了皺眉。上諭將各州流犯皆送到廣南、瓊州牢城營,然后在廣州市舶司使監管下移往海外沃土屯墾。這流放的人犯,將來也歸他料理了。
理學社諸人推動這拓海墾殖之策,原意是仁者愛人,為大宋消餌日甚一日的人多地少之壓力,開疆拓土不過是旁枝末節,故而預想中前往屯墾的都是無地的貧苦良善人家。熟料朝廷卻和漢唐的實邊之政一樣,最終竟將天下作奸犯科之人送去墾殖荒土。更有朝官見事極為“敏銳”,早一步上書請朝廷萬勿強行廢除地主和佃戶所簽之契據,使佃戶不能隨意拋棄佃田。各家商戶更將移往海外的流人視為可以肆意壓榨的工奴。這都大違陳東的本意了。陳東并非不諳世事,俗話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各州縣押送的傷風敗俗、作奸犯科之人,固然其中有不少是蒙受不白之冤,遭人陷害的,但要治理這些人,卻實實在在要比那些本份良民難上百倍。安置數十萬人,官員、胥吏,樣樣都缺,更不可能當真把他們當成工奴分給各大商行。
那幫閑的“賊配軍”之語實則將兩個押送的官差都罵進去了。那兩人卻不敢和這滿亭子的達官貴人強項,苦著臉堆著笑低聲勸那真正的流犯。那漢子面寒似鉄,眼睛睜開,朝著亭中掃了過一眼,目光猶如刀鋒一般凌厲,幾個幫閑的竟然齊齊心中一突,暗暗道:“好個兇神惡煞!”“那兩個官差猶如老鼠見了貓一般,必定是個殺人如麻的江洋大盜。”膽戰心驚之下,竟然忘了出聲呵斥。
正在這時,陳東走了過來,招呼道:“十里亭為行人送別之用,無論賢愚,無分貴賤,皆可在此歇息?!蹦菐讉€幫閑的得了這個臺階,都怏怏地退到后面,有個低聲道:“陳老爺高風亮節,虛懷若谷,不和賊配軍計較罷了?!蹦谴鬂h的眼睛又微微閉了起來。亭中眾人一望而知非富即貴,這大漢竟然視若無睹。陳東心生奇怪,沉聲問道:“你等是何來歷?這流犯解往何處?”
陳東問話時雖沒看著兩個差人,兩個差人卻是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忙不迭照足應對上官的架勢,躬身答道:“我二人是開封府衙役狄龍、施廉,奉命押送犯官武松前往廣南?!焙贾莞仁侵粴?,提轄官又涉案,刑部只得將人犯提到京城再審。判決下來后,也徑自從京城解往廣南充軍流放。遵照上諭,這武松也要在那出海屯墾的流人之列了。
“犯官武松”這四字出口之后,陳東臉色微微一變,十里亭中的官場上的人也大都色變,頓時靜了下來。
蔡鋆被刺一案關系太大,此后又牽出理學社勾通杭州府提轄官武松,盜出案犯胡可及骨骸安葬的后案。原本籍籍無聞的武松之名,凡是關注這事的人都知曉了。陳東更仔細打聽過這武松的底細,此人籍貫在清河縣武家村,父母雙亡,家境貧寒,兄弟二人自幼分散。長兄武植身長七尺,相貌堂堂,先是耕讀,后來蒙恩師看重投入五陵書院,寒窗十載中了進士,又娶了名門淑媛。官居陽谷縣令,初赴任便鏟除本縣惡霸若干,并將惡一人凌遲示眾。以能吏之名聞京東西路,年年考核都是上上。兄弟武松則流落杭州,于涌金門外賣藝時被前任高知府所現,先被任命為押司官,因辦事干練,又升任提轄官。后來高知府遭奸黨陷害去職,因為方臘余黨一直作亂,蔡鋆一時沒有合適之人接替這提轄官,便被胡可及刺死。此后才有武松盜骨,吳子龍等人將胡可及安葬的事情。京東兩路的文官多是五陵書院一系,外人絕難立足,官場盤根錯節,針插不入,水潑難進。蔡氏黨羽雖有心報復,一時間倒也拿武植沒有辦法,反倒是趁著這個由頭,理學社和五陵書院又走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