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人之間,許多事,往往不必開口,彼此間已是心照不宣。
其實(shí),不必徐探長開口,褚韶華已經(jīng)隱隱察覺,聞知秋或者猜到些什么。她床頭抽屜里的照片,少了一張。她問過劉嫂子,只有那天聞知秋為了找她,打開過她的房間。
可她能說什么呢?
說世上怎么會(huì)有這樣的親人,他們活著,你永遠(yuǎn)不得安心;他們死了,同樣讓你不得安心。
魔咒一般。
褚韶華未曾開口,聞知秋也沒有問。
窗外瀝瀝雨聲,聞知秋的聲音愈發(fā)靜謐溫柔,“你沒念過新式學(xué)堂,以前聽你說,一直大為遺憾。韶華,你才干出眾,唯一欠缺的就是眼界。去外面看一看,開闊一下眼界也好。”
“我想先回鄉(xiāng)一趟。”褚韶華道。
聞知秋輕聲問,“是孩子出事了嗎?”
褚韶華臉上一瞬間血色褪盡,聞知秋握住她的手,生怕她暈過去。褚韶華的手冰涼至極,聞知秋連忙道,“對不起,我不該問這個(gè)。”
許久,褚韶華方緩緩搖頭,“我也不知道。”
“能跟我說一說嗎?我興許能幫上忙。”
褚韶華問,“我抽屜的照片,是你拿了嗎?”
聞知秋點(diǎn)頭,“那上面……”
“大姨說,那是我女兒的照片。”褚韶華至今恨意深重,她的手不自覺用力,掐得聞知秋一疼,“我怎么可能認(rèn)不出我的孩子?那并不是萱兒,那是我二表哥家的女兒,叫杏兒,他們以為我沒認(rèn)出來,打算拿這個(gè)孩子頂了萱兒的名,讓她到上海跟我享福。”
倘不是親耳聽聞,聞知秋都不能信世間有這樣惡毒的親人。
褚韶華道,“我得回鄉(xiāng)親自看看,孩子還在不在?”
聞知秋問,“你打算什么時(shí)候回去?”
“盡快吧。”
“他們的事,回去要如何說?”
“遇刺而死,照實(shí)說。”
聞知秋道,“先不要急著回去,恕我直,你們孤兒寡母,又有大筆錢財(cái),太容易被人覬覦。直隸是段大帥的地盤,我雖人頭不熟,許次長是有熟人的,我找他打聽一二,再給你尋幾個(gè)保鏢,一起陪你回去。”
褚韶華沒有拒絕聞知秋的幫助。
無巧不成書,就在褚韶華要回鄉(xiāng)前,王大力王二力兄弟隨段浩一行來了上海。段浩先前在縣里開紡織廠,近年生意漸大,因姨媽姨丈,也就是邵老爺邵太太跟著表弟邵初來上海定居,原本段浩想跟著姨媽一行過來,在上海看看,偏生天津生意正忙,一時(shí)抽不得身,就晚了幾天。
王二力近年一直跟著段浩干,王大力則是過來把老娘弄回家,這事都沒臉跟人說,一眼沒看到,他娘就帶著妹妹、妹夫跑上海來表妹這里打秋風(fēng)了,倘不是家里父親露了口風(fēng),王家兄弟還得以為老娘丟了呢。
怕王二力一個(gè)搞不定老娘,王大力跟著一起來了。
還有一個(gè)老厭物——宋舅媽,打著陳家的旗號,說是來看褚韶華的。王家管不到宋家事,但宋舅媽的人品,王家兄弟無不皺眉。
兄弟兩個(gè)很快就顧不上宋舅媽了,邵老爺邵太太見到段浩都很高興,還有王家兄弟,這也是老家的人,在上海見著格外親。
只是,見到王家兄弟,難免想到王大姨幾人的事,邵老爺邵太太都多了些黯然之意。尤其是王家兄弟問,“大老爺,就是不知道我們韶華妹妹可好?這回過來,一則是跟著段東家,聽段東家的吩咐。二則想把老娘帶回去,華妹妹在上海不容易。三則也給華妹妹帶了些家里東西,不值什么,是這么個(gè)心意。”
邵老爺欲又止,嘆口氣方道,“這事我說了,你們莫急。哎,這可怎么說呢。”邵老爺都不曉得如何開口。
王家兄弟看出邵老爺臉色不對,都收了笑,等著邵老爺說事。邵老爺嘆了三嘆,才把褚韶華一行遇襲的事說了,邵老爺?shù)溃斑@上海委實(shí)不是個(gè)太平地界兒,買好票說要回老家的,吃晚飯回家的路上,叫些歹人推進(jìn)水里,只活了韶華一個(gè)。”
王家兄弟如遭雷擊。
便是段浩也瞪大眼睛,頗覺驚詫,“怎么會(huì)?殺人兇手可查出來了?怎么會(huì)結(jié)下這樣的大仇?”
“你們有所不知,王家姨太太和褚大爺他們過來前,韶華就叫人買兇刺殺了一回,兩個(gè)兇徒,光天化日下拿刀捅人,那事都上了報(bào)紙。”邵老爺也認(rèn)為此事之事是受了前事牽連,邵老爺上了年紀(jì),人愈發(fā)謹(jǐn)慎,“你們出門也要小心,哎,這大上海,瞧著人來人往,繁華熱鬧,到底不如咱們鄉(xiāng)里太平。”
王家兄弟驟聞母親、妹妹、妹夫溺亡,皆是眼眶通紅,虎目含淚,傷心至極。
他們這個(gè)娘,活著時(shí)沒什么好聲名,尤其愛占親戚朋友的便宜,就是他們兄弟漸次年長,也覺著有這樣的母親丟臉。可母親就是母親,人這一生,也只這樣一個(gè)生身之母罷了。
再有妹妹、妹夫,亦是骨肉至親。
王家兄弟悲痛不已,一時(shí),王大力擦一把淚,問,“大老爺,華妹妹沒事吧?”
宋舅媽也嚇的不輕,伸長脖子等著聽褚韶華的消息。倘褚韶華有個(gè)好歹,她這趟豈不是白來了?轉(zhuǎn)念一想倒也并非如此,若褚韶華出事,所遺下的財(cái)產(chǎn)自然該留給自己骨肉。可那小丫頭片子懂什么,少不得她代為操持了……宋舅媽心下一喜,一時(shí)又盼著褚韶華與王大姨等人一般的下場才好。
不想,邵老爺?shù)溃皟e天之幸,給人從江里撈出來時(shí)還有一口氣。”
宋舅媽立刻道,“阿彌佗佛,謝天謝地,大順媳婦沒事!”好生遺憾,竟沒死!
王大力則是松口氣,忍住悲意道,“我們得去瞧瞧她,她一人在上海,又出了這樣的事,要如何是好?還請大老爺告訴我們?nèi)A妹妹的住的地方在哪兒?”
“是啊,不曉得華妹妹竟出這樣的事,不然我們早來了,回鄉(xiāng)避避災(zāi)也好。”王二力說。
宋舅媽也跟著附和兩句,“外甥媳婦就是想著孩子,也得保重自己個(gè)兒啊。”
邵老爺抬手,“這別急,我打個(gè)電話看韶華可有去上班。她已經(jīng)出院了。”
邵老爺自到上海,學(xué)會(huì)打電話,深覺方便。
褚韶華很快坐車過來。
雨傘交給傭人,褚韶華的眉眼似也沾染了外面的雨氣,有一種朦朧的濕潤與清透。
只要見到褚韶華的人,沒人會(huì)懷疑褚韶華的悲痛,即便以往陳大順過逝,家業(yè)衰敗,舉家回鄉(xiāng),那樣艱難的時(shí)光,褚韶華也從未如此消瘦過。整張臉瘦的似乎就剩下了一雙眼睛,黑黢黢的,埋葬著此生的喜怒哀歡。
“哎喲喲,我的天,怎么就瘦成這幅田地了!”宋舅媽大驚小怪如老母雞炸窩似的尖叫呼喊,過去拉起褚韶華的手,“這是怎么了,我的侄媳婦喲!”
所有表兄妹相見時(shí)的情緒都被這一嗓子打斷,褚韶華冷冷的扣住宋舅媽的手腕,將宋舅媽的老手從自己的手上移開,面無表情問,“宋太太怎么來了?”
錯(cuò)身越過宋舅媽,褚韶華客氣的同王家兄弟、段浩打過招呼。
邵太太拉著褚韶華在自己身邊坐了,讓傭人沏杯參茶過來。
看王家兄弟的面色,褚韶華也知道王家兄弟已知王大姨的事,褚韶華神色中染上一絲悲傷,“兩位表哥也知道了吧?”
“華兒,到底怎么回事?”
褚韶華是親歷者,自然比邵老爺說的詳盡,大家一時(shí)靜默無聲。真的,褚韶華能活便是僥天之幸,褚韶華并不會(huì)游泳,硬是從蘇州河飄到黃浦江也沒死。
這大概就是命不該絕了。
默然片刻,褚韶華道,“表哥們既來了上海,也讓我盡一盡心,還有姨媽和我哥、嫂子的事要商量,你們都到我那兒去住吧。你們來了,我也有個(gè)主心骨。”
兩人都沒意見,突然之間得知母喪,兩人身上便有重孝,也不好住在邵家的。褚韶華又問段浩,“段東家過來,可有什么能幫忙的地方,您千萬不要客氣。”
“你們只管忙,我這里并沒什么要緊事,就是過來上海看行情。”
眼下不是敘舊的氛圍,褚韶華喝過參茶起身告辭,宋舅媽雖無人理,也跟在了褚韶華和王家兄弟身后。邵東家?guī)兹怂退麄兂鋈ィ疑厝A叫來的汽車就在外等著,幾人坐車回家。
看褚韶華一行走遠(yuǎn),段浩為姨媽撐傘遮雨,道,“先前表哥說陳太太在上海頗有作為,如今看,表哥此非虛。”
梅雨天氣,雨并不大,卻是淫雨霏霏,下起來沒個(gè)完。草坪綠意青翠,一樹櫻花悄然結(jié)出粉嫩花苞,邵太太穿著摩登的上海皮鞋,一雙三寸金蓮走的小心翼翼,“再多錢有什么用,這上海人可比咱們老家的土匪還兇上三分。”
段浩年輕氣盛,并不認(rèn)同姨媽這話。老家一樣有土匪,上海雖不安全,卻是這樣繁華富庶的大都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