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道人微微挑眉,他臉上的諸多裂口微微裂開,像是無數張嘴微嘲的笑著,“你不論對錯?”
玄慶法師平靜回應,“每個人心中自有對錯。每個人對于這世間的萬事萬物看法不同,自然沒有統一衡量對錯之標準。且心境無時無刻在改變,今日你自己認為對,明日可能認為錯,這世間誰能評定對錯?!?
青衣道人看著玄慶法師,“你不和人辯法,也不論對錯,又修閉口,也不度人,那你修的哪門子佛法?”
玄慶法師微笑道,“這世間很怪,我不開口,也不出手,但世人卻皆認為我佛法高深,你說這是為何?”
青衣道人想了想,一時不解。
說他是故弄玄虛?但長安的所有佛門弟子也從不故作玄虛的對外說玄慶法師佛法高深,甚至玄慶法師也不在長安任何佛宗的法事出現,長安民眾也見不到那些佛宗的高僧對玄慶尊敬的模樣,他也從未展露過什么神跡,只是閉口不,靜觀長安,那世人為何覺得他佛法高深?
玄慶法師看著青衣道人,平靜道,“佛宗修士和我見過之后,我不說道理,他們自己能悟到一些道理。他們走的路,并非我刻意引導他們的路,這或許就是我修的佛法。我修的法,或許就是讓人看到這世間更多的不同。”
青衣道人突然笑了起來,道,“你不宣揚佛法,也不論對錯,卻在九曲之地親手殺了一百七十余人,跌坐于血泊之中入魔,那些邊軍將你藏在白草圓中,這又是為何?”
玄慶法師看了青衣道人一眼,他看到了青衣道人脖子里的尸斑,他的目光接著便像是穿透了青衣道人的身體,穿過了大雁塔,穿過了歲月,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清晨,也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黃河第五道彎的薄霧漫過紅柳灘時,露水正沿著蘆葦葉的筋脈凝成霜珠。
河面泛著青灰色的漣漪,像無數片鮫綃被晨風揉碎,將昨夜沉在河底的星子托到水霧里浮沉。對岸石崖上垂落的冰凌突然炸響,驚起三五只沙燕,翅尖掃過霧靄時,竟在虛空劃出淡金色的裂痕——那是初陽刺透昆侖山巔積雪的第一縷光。
樵夫王三踩著霜草走來。他背后的柴捆高過頭頂,枯枝縫隙里漏下的陰影,在銀白色河灘上拼成扭曲的圖騰。
玄慶看見王三的時候,山風正好轉了個急彎,暮靄在此時被撕開,整片河灘陡然亮起來,河水竟似熔化的金液,將王三的影子拉長投在對岸石壁上。那石壁上布滿蜂窩狀的孔洞,每個孔里都塞著經年的冰晶,此刻被日光蒸出七彩暈輪,恍若千佛洞窟燃起了明燈。
玄慶被這樣的景象震懾時,王三沖著這位從未見過的苦行僧人靦腆的笑了笑,他彎腰割斷一叢藥草,藥草上紫紅色的草籽簌簌滾落,他衣衫上的霜化了,順著補丁流入脖頸,也就在此時,對著他回禮的玄慶發現他的后頸上,已有幾片醒目的尸斑。
玄慶開始吟詠經文,他的眼瞳泛出琉璃的光彩,他看不到這名樵夫有修行的痕跡,然而異常的精神力卻糾纏著無數的黑氣。
這些黑氣是殺孽,是他神通所見殺死同類之證。
他看著認真采摘著藥草的王三,遭遇了修行以來最嚴重的知見障。
這人不是修行特殊法門的修行者,他早已應該死去,但卻偏偏未死。
這人殺孽極重,他殺了不少人,在此種情形之下,應該早已被惡念吞噬,早已變成真正的邪祟,只知獵取血食。
然而若不是見他的尸斑,即便是玄慶,遠遠望去,卻依舊只覺得他是一個很尋常的樵夫。
玄慶沒有打擾王三,在王三沿著河道漸漸走遠之后,他才慢慢跟了上去。
在他的感知里,王三遠遠的避開了那個冒著炊煙的村落。
那個建立在山坡上,正對著河道的村落,是這方圓數十里之內,唯一的一個牧民和獵戶的聚居點。
他一直以為,王三就應該是住在這個村子里,然而王三卻又花了小半天的時間,到了遠離這個村莊的一片荒山里。
在王三沿著壓根沒有什么山道的石皮山體爬到一座小山的半山腰時,半山腰的一處石窟內里響起了高興的女童聲音,“王三,你回來啦?我都快餓死了?!?
王三笑了起來,“丫頭,跟你說不要叫我王三,叫爹!”
女童笑道,“我娘叫你王三,我也叫王三,叫習慣了。”
王三笑著道:“那你叫爹也會叫習慣的。”
女童叫道,“王三,王三?!?
王三無奈的嘆了口氣,洞窟里的女童卻是又突然甜甜的喊了一聲,“王三,爹。”
王三頓時狂喜,應聲道,“誒!”
玄慶悄無聲息的出現在洞窟口的時候,洞窟里除了腐草的氣息之外,還傳出了食物的香氣。
一個不會超過十歲的女童在端著木碗高興的吃喝,她的木碗里有不少的肉塊,那些都是兔肉和蛇的肉段,她身旁的柴火堆旁,還有兩個烤好了的植物根莖。
但當她抬起頭時,玄慶呼吸微頓。
她空洞的眼眶之中沒有眼球,只有捶爛了的藥草。
藥草的草汁凝固在她的眼角,如同紫黑色的淚珠。
玄慶走過她的身邊,女童并未發現玄慶法師的存在,在這個洞窟的深處,鐘乳石不斷的掉落著陰冷的水珠。
王三虛弱的躺在十幾個年輕人的尸身旁邊,他的身前有一團新鮮的血肉,像是啃食后剩余的心臟一角。
他的臉上也出現了幾個新鮮的尸斑,眼瞳變得灰白。
他并未發現元氣包裹之中的玄慶,只是不斷誦經般念叨著,“我不能死,我死了,小暖就沒人照顧,她也會死。”
……
玄慶的目光如穿過青衣道人的身體看到了很多年前這一幕,青衣道人此時安靜的坐在大雁塔上,卻也似乎隨著玄慶的目光看到了這一切。
他宛如也到了那個洞窟的深處,看到玄慶在王三身邊不遠處坐了下來。
鐘乳石上陰冷的水珠不斷滴落。
玄慶入定,在當年的玄慶的精神和王三相系的剎那,青衣道人也看到了王三和這個女童為何會遠離村莊隱匿此處。
正對著黃河的河神廟里正進行著一場古老的獻祭儀式。
三足金蟾形狀的香爐里,插滿了村中富戶供奉的線香。
一群癲狂的老人圍繞著香爐不斷起舞,線香的青煙煙氣的影子就像是一條條毒蛇繞向跪在供臺前的女童。
女童驚恐的看著自己手腕上纏繞著的七彩絲線,那些絲線的另一端連在河邊的一株柳樹上掛著的青銅鈴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