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說阿聲是個很周全的孩子。”凌祿山靠在椅背上,大肚子挺開,邊喝茶邊笑瞇瞇地說。
下人們已經將箱子一溜煙擺開,每一只箱子里都凍著不同的飛禽走獸,顯得很壯觀,敲碎的冰塊徐徐冒著冷氣,室內一時間涼嗖嗖的。
慕聲坐在一旁,垂下的睫毛一動不動,凌妙妙看他一眼,咳一聲,替他答道:“還差得遠。”
讓她驚訝的是,郡守爹居然一點兒都沒問起慕聲的病情來,就這么像是什么也沒發生似的坦然接受了,倒令她有點兒心虛。
“胡說,”爹瞥她一眼,“你成婚的時候,人家還派人大老遠送了雁。”
那雁來的時候,活的,翅膀上扎了根大紅緞帶,在廳堂里直撲騰,鬧得人仰馬翻,屋里端茶的丫鬟,外頭灑掃的伙計,都扔下了手上的活計跑過來看,掙足了面子。
凌妙妙抿嘴笑。
郡守爹神秘兮兮地看了慕聲一眼,壓低了聲音,似乎是怕他聽到一般:“其實,當時他們第一次宿在咱們這里,我就瞧上他了。”
事實上,無論大不大聲,慕聲都沒什么反應,他側著頭,專注地瞧著凌妙妙剝花生的手。
妙妙剝好,順手往他嘴里塞了一顆:“又開玩笑了,爹怎么沒看上柳大哥呢?”
“哼。”郡守爹冷笑一聲,“柳公子一看就是和慕姑娘兩情相悅,就算你喜歡,爹也不許。”
凌妙妙一哂:“當時他傲成那樣,哪兒好了?”
那時候的慕聲,外表溫馴守禮,內里全是倒刺,接觸久了便知道,性子惡劣得很,親近不得。
他筑起的警戒心很強,誰對他好,他不敢信任,往往恩將仇報。一般的人被白眼狼咬了一回,也就收了手,再也不去喂他了。于是他又在孤獨中期待,等待和失望,惡性循環。
如果不是凌妙妙在系統的要求下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低姿態,突破他的防線,知道了他內里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直到最后一個人赴死,也都還是將自己鎖在高墻之內,無人明白。
凌妙妙突然覺得,系統設置這個攻略任務,還是有那么點兒道理的。
對于慕聲“哪兒好”的論,凌爹很坦誠地兩手一攤:“俊呀。”
又覺得光看外表有些不妥,補充了一句,“少年人,輕狂一點才有魅力嘛。”
一下午就這么安適地過去,慕聲坐在她旁邊,做個安靜的參與者,倒也不覺得多余。
總歸,郡守爹有種魅力,他的接受能力很強,再慘淡的日子都能過得生龍活虎。
“對了,讓阿意帶你準備準備,你表嬸明天要來做客,你得好好感謝她。”
凌妙妙想了半天,才想到那是誰——在破廟里給她證婚的那位表嬸,看在那雙珍貴的羊皮小鞋的份上,她確實不能薄待了人家。
“準備”的內涵很豐富,除了準備好表嬸吃穿用度之外,凌妙妙還被拉去做了幾身新衣服。
按郡守爹的話來說,凌虞的母親早逝,表嬸對她的憐愛就代表了母親的家族對她的憐愛,見不得她受一點委屈。再加上慕聲是表叔表嬸親自考察通過的姑爺,現在姑爺成了這樣,如果她再表現得“灰頭土臉”,表嬸會更加內疚的。
凌妙妙裁完衣裳回來,已經是傍晚。新宅子的閨房比原先小一圈,但依然很舒適,燈燭高低錯落,瑩煌的光照在鮫紗帳子上,閃亮亮的。
妙妙飛快地洗漱完畢,連跑帶跳地摸到床邊,驀地把帳子一掀。
這是自打他出事以來,她發明的小游戲。
慕聲的半妖狀態,沒什么節律可,日夜像是貓頭鷹一樣睜著眼睛坐在那里,通常是凌妙妙熄燈躺下以后,他才跟著一起睡。
她每次都會躲貓貓似的將臉藏在帳子后面,然后這樣張牙舞爪地出現,逗他一下,他便坐在床上,漆黑的眸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臉,好似對突然多出個人來感到新奇得很。
今天,她一掀開帳子,意外地發現他竟然躺平睡了,睫毛安穩地垂著,雙手擱在腹部,像個睡美人,一點兒都沒有被驚醒。
妙妙:“……”
游戲對象沒有回應,她感到有點失落。
但他少見地睡得這么沉,妙妙不想叫醒他,便輕手輕腳地跨過了他,“呼”地吹了燭火,睡了。
月光明亮,從精巧的花窗投射進來,拉成了斜斜的菱形。
半夜里,妙妙迷迷糊糊地醒過來,看到床邊坐了個人,差點嚇出一身冷汗。
那人身上沐浴著月光,如霜的光落在他逶迤的長發上,一段一段地發亮。
他靜靜地坐在床邊,看著她。
妙妙瞇著眼睛看了半晌,伸手往旁邊一摸,空空的被褥冒著涼氣,心里咯噔一下,砰砰跳起來。
即使他坐著一句話也不說,光看模糊不清的面目和姿態,她也能分辨出來一點什么。
她慢慢地爬起來,側眼看著他,然后伸手摸向了他的肩膀。
手還沒挨到人,便被他反握住手腕,伸手一拽,把她抱坐在了腿上,她驟然貼近了他的胸膛,甚至聽見清晰的心跳聲。
她試探著開口:“你怎么醒了?”
驟然出聲,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怯怯的。
那個影子看她半晌,清越的聲音傳出來:“你做夢呢。”
“……”
說話了……
做夢無疑……
“不信?”少年拉住她掙扎著去摸蠟燭的手臂,圈住了她,臉頰在她發頂輕輕蹭了蹭,帶了點冰涼的笑,“你點上燈,就見不著我了。”
……荒唐,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凌妙妙腦子里昏昏沉沉的,怕驚醒了夢,就沒動,任他抱著她,手上輕柔地撫摸著她的頭發。
隨后的十幾分鐘里,她一直保持著暈乎乎的狀態,回答了很多似是而非的問題。
“想回家嗎?”
“嗯?”她發出一個短促的疑問音節,有些茫然,“不是已經回家了嗎?”